by:二团书生
文案
你是一个植物人。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六年了。
你对别人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其实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你在百无聊赖中挨过了漫漫岁月,直到第七年时,你的主治医生开始和你对话。
他和你分享他在行医时的杀人手法。
滴水不漏,精彩绝伦。
你麻木的神经被猛然震慑,战战兢兢地听了整整半年。也许是神经被彻底激活,你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可是你并不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你醒来这件事,第一个知道的将会是你的主治医生,那个每日和你分享高超杀人技术的医生。
多年卧床,肌肉萎缩的你无法下床;多年未曾开口,你的语言系统也面临崩溃——
你将如何逃生?
正在向你走来的医生李微,有很多秘密。
第一,他其实是个杀手;第二,其实他对人的感情一窍不通。过于聪明的人总是知道如何伪装自己,看破规则,漠视规则;伪造人情,布施人情,混得如鱼得水。一个偶然的契机,他对带了多年的植物人倾诉了杀人手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这也导致了,当那个躺了八年的永久植物人带着百分之一的概率醒来时,李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
法医是医疗杀手的法官。
感情白痴杀手攻x卧薪尝胆腹黑受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微,王珏┃配角:┃其它:杀手,植物人,相爱相杀
一句话简介:我是个杀手,莫得感情。
立意:社会规则在绝对的公共权力面之前,又能坚持多长时间?人在自己的阈值内,
第1章
你是一个植物人。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六年了。
你对别人的触碰没有任何反应,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其实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你在百无聊赖中挨过了漫漫岁月,直到第七年时,你的主治医生开始和你对话。
他和你分享他在行医时的杀人手法。
滴水不漏,精彩绝伦。
你麻木的神经被猛然震慑,战战兢兢地听了整整半年。也许是神经被彻底激活,你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可是你并不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你醒来这件事,第一个知道的将会是你的主治医生,那个每日和你分享高超杀人技术的医生。
多年卧床,肌肉萎缩的你无法下床;多年未曾开口,你的语言系统也面临崩溃——
你将如何逃生?
“哪个杀手没有点怪癖,你说对吧。”
——李微
你相信有无痕杀人吗?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樱桃核榨汁喝、木耳泡发24小时吃、海鲜或锈铁刺破手指,甚至种草莓不小心种到了颈动脉窦,都有可能会一命呜呼。
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不易觉察的细节,于是科技逐渐成为击破凶杀案的第一动力。在监控与痕检的通盘追杀下,全国几大杀手组织逐渐没落。从前暗网中榜上有名的杀手,每一个拿出来都在当时叱咤风云,足以减轻档案库中一沓的疑案——如今都于牢中云集荟萃,欢聚一堂,个个择吉日重新投胎了。
于是市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职业杀手。
能够留存下来的杀手,基本讲求无痕杀人。
无痕,讲究“大隐隐于市”,即不讲伪造,一切追求自然。正如这位正在与护士谈笑风生的李医生,转头就和家属眼衔泪花说他与病人如何一见如故,劝家属节哀,转头拔去给暗杀目标的点滴。点滴里加了琥珀酰胆碱,它使这位本来就有哮喘的目标呼吸肌失去作用,从而窒息,若真有人生疑要求尸检,又会发现这种药物已经从其体内消失,死无对证。
直到家属离开片刻,李医生眼底依旧满是遗憾,没有一丝破绽。
“哎,李大夫真的很多情啊。”旁边的小护士红着脸感叹道。
“太多情,反倒显得无情。”护士长故作深沉道。
“切,我不管,我们李大夫最棒。”小护士微微一笑。
“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帅吧。”护士长一语道破。
又帅又多情的杀手回到办公室发了一串电码:
任务完成。李微。
这就是最后一家杀手公司能留下来的原因,他医生的杀手身份是真的,杀手的医生身份却也是真的。在各大档案都是正规渠道登记,绩点是凭实力拿的,证是自己考的,就连论文也被导师赞不绝口,在真材实料的伪装之下,无懈可击。
真材实料的天才杀手唯一的假资料身份证的年龄,因为跳级跳太多怕引人注意。
一个杀手能写出的论文有业界影响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其实是未发表的论文。就像比蜘蛛更可怕的是消失的蜘蛛,比天才杀手更可怕的是蛰伏在人群中的杀手,更更怕的是蛰伏的天才杀手。人人都说没有绝对完美的犯罪,可捕风捉影与蛛丝马迹靠的是顶级专家的学术权威,专家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学术阈值——一旦突破这个阈值,你就拥有了漠视规则的资本。
突破了人的阈值,就拥有神的肆意。
镜头转向他的履历。
李微,从小被捡来重金培养成医学高材生,力求在建设社会的余力下精准杀人——一分抓学习,三分抓业务,六分搞科研,一路旋转跳跃念完了博士。以品学兼优的精神外科医生的身份,顺理成章医院。医院因其保密和最先进的医疗资源,经常接手些中枪的黑户、知名政客抑或是嫖过头的官员……总之是都是些见不得光、经常性沦为暗杀目标的人。一边兢兢业业地治病救人,剜掉的头骨可绕地球仪六圈;一边不经意地制造合理死亡,时常赶上巧了,也会先心力交瘁地救回病人,接到任务后又心力交瘁地将其无痕杀掉。不出外勤,以静水流深之势遵守着两行的行规,跳跃双重身份之间,以精湛的演技俘获了双方同事与领导的芳心,堪称业界楷模。
尤其老板灰鲸,常常对他赞不绝口。主要原因可能是公司这些年给他花的课外班和择校费的钱,被他一单就赚回来了。
杀手李微这一生行事缜密,是一名完美主义强迫症重度患者。他将自认为必要的生存技巧都修炼到极致,可他认为的要素实在太多,就连为人处世拿捏的都恰到好处,驭人与奉承齐飞,圆滑共真诚一色,做梦都在与形色人群虚与委蛇,就连在梦里一句话不甚妥帖,醒来也要浑身难受。当“有人就有江湖”的强迫症理念与打小就没有单独房间的两个设定相撞,就塑造出一个不知疲倦的AI机器人。
说他是机器人,是因为他对人的感情其实一窍不通:悲痛家属为逝者流泪时他在想眼泪的毫升数,激动家属在向他下跪时在想膝盖的加速度。他能把医学书上所有理论创造性地研究到极致,可他不能理解那些人情世故。
不过天才即使有情感短板,依旧能在语文阅读题里凭技巧拿到满分。涉及到社交,他也会在脑内理智地分析,像答题理解一样这个微表情、微动作代表了什么情绪,仅限于心理学的学术研究。
由于演技高超,所以这事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哦对,后来一个叫王珏的病人也知道了。
这就说来话长,毕竟李微不用电池,高度束缚住的灵魂产生物极必反的效应,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突然爆发,结果给他养成了一个荒谬的坏毛病——
和植物人说话。
那么问题来了,当AI无法检测到对方想法,却依然有倾诉需求时,是否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当下最紧迫的问题是,那个躺了八年的永久植物人带着百分之一的概率醒了,导致李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
“我不喜欢头太圆的病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手术的成功率。”
——李微
事情要从八年前开始说起。王珏是他研究生实习以来就带的病人,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名字,在写他的名卡时,以医生的“专业”书写业务能力写成了三个“3”加上一个点,后来“PVS-.”医院时,大家都以来称呼这个叫王珏的青年植物人,一叫,就叫了八年。
李微第一次见到转院来的王珏,他已经昏迷。那倒是个削瘦无比也很难得地能做到略显英俊的男人,只不过无任何应激症状,八年来高压氧、经颅直流电都上,也没有任何苏醒迹象。王珏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女朋友在照顾。如花的年纪,清纯的模样,被伺候病人的繁琐侵蚀得憔悴不堪。
真爱啊。李微想。不过他不能理解。
医院里每间病房都是单间,千篇一律的查房完毕后就来到了最后一间——病情最稳定的Vip客户。他喜欢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坐下什么也不干,只专注地凝视他的睡脸,发上一会呆。这样做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只有这里的监控背后不会有叵测的双眼,不用防黑防白防同行。
就这样过了七年。七年间,李微从未失手。
王珏的小女朋友也照顾了他七年,终于有一天,她照常为他全身按摩,刮了胡子,还涂了一点润唇膏后,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然后小女朋友真的就没再来过。
自此,王珏似乎正式失去了和世界的最后一点瓜葛。
听说那女朋友出来时情绪异常激动,是被一个阔气的男人架出来的。后来那男人过来把这屋的监控给砸了,嘴里叨叨着“让你看,让你看”。后来那男人或是被闹,或是良心发现,王珏请了按摩师和保姆。不过不知是无人监工还是被叮嘱有意为之,一个小时的工时能打半个小时的泡泡龙。
没有监控,医院居然意外地毫无反应,也许是大款使用了钞能力。况且主要他这一副俨然被世界抛弃的样子,对任何人似乎都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天他照例来王珏床前放空,突然想到了消失的监控,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神经质般的,他冲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侧脸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描画了轮廓。从眉心到鼻梁,从山根滑到鼻尖,最后捏了捏用以进食的鼻胃管。
那是一张略显苍白却符合一切人体美学比例的脸,不像其他植物人那样目光呆滞,下颚下垂。他就那样闭着眼,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像是在单纯地睡觉。
植物人状态大多分为三种——李微脑海里浮现起滚瓜烂熟的基础专业知识:第一种是眼睛睁开,但没有意识反应;第二种是微弱的意识反应(MCS),如收到刺激会小幅度动作;第三种就是眼睛紧闭,对周围完全没有反应。
显然王珏属于第三种,醒来的几率几乎没有。
但却也比那些另外两种幸福一些。长期可以感知,却如鬼压床一般无法行动,无法说话,彻底失去存在感。让他想起自己受过的小黑屋隔离训练,那些除食物外一无所有的日子。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耐能力让他在红外监控屏幕中的一片哭喊撞墙中表现得泰然自若,最后还是组织怕他忍出精神疾病强把他拉出来的。饶是精神力如李微,那种濒死的巨大绝望也使他精神几乎崩溃。
何况植物人面临的,将是一场永无尽头的绝望马拉松。
李微拉回思绪,望向王珏的脸。
七年的刑期,将“不得好死”四个大字呈现得淋漓尽致。他面颊下陷,饶是那小女朋友悉心照顾,做过几次控制萎缩手术,他这七年也至少掉了40斤肉。再加上如今的划水按摩师,快瘦成一副骨架,早就称不上英俊,和第一次见到资料里的证件照有天壤之别。青涩的胡茬没人打理,也都冒出来,多少给惨白的脸添了些勃勃生机。前几天还有花痴年轻小护士嚷嚷着“为了的颜值”来替他刮胡子,这几天又说什么胡渣也是性感的一种。
走神到这里,李微挑眉,“植物人也能谈性感了?Vegetable。”
那次是他第一次对床上的王珏开口。
“就是块干巴巴的秋葵,黏黏糊糊,不干不脆,不死不活。”
他说完,心里突然有些畅快,回过味来又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他只好皱着眉站起来往出走,略带焦虑,又和人吩咐了几句,才回到家里,用电脑报备今天的情况。
李微的所有家具都棱角分明,黑与白严丝合缝地呈直角摆放,就连杯子也是方的。强迫症患者有怪癖很常见,不过他的特别怪——他讨厌圆的东西。这让他实习时每次使用针筒都备受煎熬,可他并没有反强迫的症状,反而用着迎难而上的性子粉饰自己,甚至打针时主动去看那个活塞杆。
于是每次打针,他就笑。
他的众多理念之一:遇难绝不露怯,越难受,越要笑——可能小黑屋的监视员是被他的狞笑吓着了才放他出来的吧。
不过实习结束,李微也凭奇怪的业务能力获得了病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接线人红别曾说,像他这么忍着,要么脱敏,要么精神变态。不过话说回来,做杀手,精神变态也算专业对口。
可现在他面对的焦虑,他却笑不出。因为这焦虑来源迷茫。他自认干脆利落,从不做没必要的事情,一句话说多说少,都有过分精准的分寸。何况对旁人漠不关心是杀手的基本素养。
因为这一行生存压力很大,一个屋的孩子里最后只两个,那之后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他所有的价值观都是往前走,一能活着,二把角色扮演到极致,自然会完成自身的价值。其余一切没用的废话都只为了社交,社交为了利益,利益还是为了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理解。圆滑世故的外衣下,除了活着和完成任务,其余的一切交流寒暄,他都只知其存在,甚至熟练掌握背记运用,却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总结来说,是个杀手,莫得感情。
可能是王珏多年的岿然不动把他的眼磨出了茧子,戒备降低,让他和没有感知的王珏说话。
那甚至是一个比喻句。
为什么要做没有必要的事情?他并没有社交需求。
你在想什么?
……
想说吗?
可,什么又是想呢?
如你所见,样样精通的完美杀手李微,遇到了人生的瓶颈。
他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不经意间瞥见窗外一轮明月,第一次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第二天来换药的护士发现,王珏身边多了一套脊椎输药装置,用以缓解肌肉萎缩。
“旁边怎么多了个脊椎输药?”那护士回到站台随口问道。
“不知道,昨晚李老师给加的,可能听说之前和他女朋友那件事了吧。”不知道谁随口答道。
“咦,那不都有一阵子了吗?”
“谁知道呢。哎呦,你这么关心,你去亲自问问你的李~老~师~不就完了?”又一护士揶揄道。
“就知道笑话我,李老师不光帅还情商高,帅还是痞帅的帅!你们谁敢说不喜欢他”
“哎,那倒是。可你们不能光看表面,你说他都三十五六了也没见到个女朋友,会不会是……”
“哎,就你们嘴碎,说什么呢!”护士长义正言辞地切断了话头,“李大夫今刚刚又送走了一位老病号,郁闷着呢,饭都没吃下去。你们可少去烦他!”一群人才悻悻地换了话题。
李微毫不知自己成为了饭后谈资,不过他的确郁闷,不是装的。
没吃下饭是因为今天工作餐有秋葵。
由于触发了完美主义警报,他走到房间时有点紧绷。他烦躁地走进去,烦躁地坐下,烦躁地看着波动的脑电图,烦躁地照例打开反侦察探测设备。他不禁迫使自己想了一会儿刚刚目标垂死的脸和渐渐散大的瞳孔,心里平静了不少。世间所有感受都是虚无缥缈,只有生理上的不适能脚踏实地地、实打实地给他安全感。
他突然对自己有了些期待,好奇今天会和说些什么。他坐直了身体,准备开口。
“……”
十分钟后。
“……。”
李医生的下颚肌肉小幅度抽动了一下。看起来是咬牙切齿,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咱们认识也有七年了,”打完哈欠后李微放松下来,索性熟练地开启了修炼出的寒暄技能,“每天来你这做客,你就一副臭脸。什么时候醒来跟我打个照面?”
随即他笑了笑,敞开话匣,“这医院尊重隐私,更不想惹事端,从不过问你们的病因。不过因为职业病,我查过你的资料,学法医的。正好我上学时,课后也学你们那些个理论。”
“所以,想听听我是怎么杀人的吗?”
第2章
“你在语言时,语言也在言说你。”——来自李微大学哲学选修课上的潦草笔记
-一年后-
神经外科就诊室。
“你好像变了。”说话的是李微的杀手接线人红别。
“是吗?”李微坐在转椅里,停笔抬眼看她,“变成什么样了?”
“我也说不上来,女人的直觉。”女人慵懒地挑眉,“我看你,最近心情倒是不错。”
“有红别关照,我心情向来不错。”李微风度翩翩地笑。
“我信你的鬼话。”红别笑骂道,“对了,我今天来,是老大说你业绩好,想让你请个年假,出个外勤。”
“我多少年没出外勤了。你亲自来,是棘手的案子?”
“不是。是号白日做梦,和目标的女儿居然搞在一起了。这不,还想金盆洗手,你去解决一下。”
“?用得着我吗?”李微眯眼,努力回想的样子。实力不够的人只有编号。
“我也是这么说的。”红别身体前倾,表情丰富,“他说什么只是个开始,一脸臭屁的。”
“行,我知道了。”李微把画满了鬼画符的病历本还给红别,对助理护士喊道:
“下一个——”
去批年假的路上,李微径直走向王珏的病房,一尘不染的修身白大褂随风飘扬,给周身添了几分冷气。他神情自如地开门,脚步格外轻盈。
“红别说我变了。”李微没等坐下就自然地开口,已经习惯对话的他语气像多年老友一样轻松,“可能把我那档子破事都和你说了,的确有一种装逼的快感。”
“我可从未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他完美无缺的谨慎像一块厚重的屋顶,被八年时间的麻木反复冲洗,冲掉了一小块,蓦地渗进一丝光。
“上次说到哪了?对,小时侯没人发现我有鼻炎,”李微脸上挂着寒暄的半永久微笑,“因为我可以纹丝不动地打喷嚏。”
李微看着面无表情的王珏,“对了,有个事告诉你。”
“我明天就不来了。”
话音刚落,他心下一惊。
病床上的王珏就在话音刚落那一刻,脸部肌肉似乎抽动了一小下,随即消失。那表情实在是比微表情还微乎其微,可干这行的都是细节怪,过于敏锐的李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本来只是想说出几天外勤,他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片刻,将计就计道——
“医院准备把我调到别的院。”
“妥善起见,今天,我来取你的命。”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却死盯着王珏的脸。
平静的脸上再无一丝波澜,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看不出一丝破绽。
巧合吗?李微缓缓坐了回去。名卡上的“PVS-.”已变成“MCS-.”*,护士专门来请他换名卡,确保“.”还是原来的味道。其实早在几周前,王珏就已经进入了微意识状态。也就是对一些刺激行为有感知,像挠脚心会抽动等一些微小的反应,便不怎么对他说话了。不过就他的多次测试来看,王珏似乎对语言完全没有反应。
“看来你真听不见。”
“我走了。”
李微心里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没等转身,李微瞬间警铃大作——
王珏竟又——
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立刻提起一口气,刚想站起来的身体又被一屁股坐下,随即把手伸出来,看着他的眼球随着自己的手缓缓转动,才局促地确认了:这是一次属于植物人的无意识睁眼。
八年来第一次看见睁眼的王珏,他心里七分戒备,三分新鲜。
躺了快十年了,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睁眼,难道不仅有微意识,还能听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听得见他说话,说杀他时就该慌乱,又怎会在死里逃生后贸然睁眼?
李微眯了眯眼,盯着他。
那目光仿佛要打入那张干瘪的皮囊,刺过那颗呆滞的眼球,顺着纤细脆弱的神经七拐八拐,最后到达猩红的颅内,狠狠地窥探一二。
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少顷,他转身走了。
年假批下来了十天,李微脱了白大褂,即刻出发去所在的城市。杀手碰上杀手,一切的暗杀手段皆在考试范围内,实战要另当别论。不过好处是自己人不用讲究燕过无痕,清除叛逆嘛,什么剜眼割舌,残肢断臂,一般都是怎么大张旗鼓怎么来,以儆效尤。
不过李微不会,暴力不符合他的杀手美学,所以一般这等活都不会派到他身上。他知道,今天是个有深意的例外。
他简单易了个容,开车下高架后却卸除了所有伪装。实力差距过于悬殊,被逼至巷角前甚至没有发现被人跟踪。当他看见那个不速之客的脸时,顿时认命般地放弃了挣扎:“竟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是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为了避免逃跑的路线被按着逻辑顺藤摸瓜,他故意随机选择逃亡路线。可人的潜意识过于强大,当一个数字多次在你面前不经意间地重复,就会刻在你的脑海里,让你选择“正确答案”的同时,还让你自以为是不经意,毫无防备地落入敌人的陷阱。的顿悟让他背脊发凉,“我就知道,我逃不掉。”
“你没交的作业,我替你写完了。”他绅士地笑了,避开这个话题。
还心理暗示,你配吗?身份证都被红别注销了,还剩下几条路?无非是在必经点等你罢了。
“你连小语也杀了?”知道“作业”指的是他没完成的目标,顿时绝望。
“你说的是他女儿?”那个笑还淡淡地挂在脸上,“抱歉,我对任务外的人没有兴趣。”
“啊,多谢。”低着头松了口气,昏黄的灯光在一张被修改过的“大众脸”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那为了报答我,”李微单手摆了个邀舞的手势,“你自己来吧。”
知道大劫难逃,还算得上镇定,接过枪,“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够个儿了。”
看着他熟练地慢慢将子弹上膛,一秒的动作在他眼里无限拉长。李微脑子里的AI不由自主地再次运转起来:动作蕴含情绪,这里的缓慢代表不舍、不甘、牵挂等……
虽然依旧没有共情,可这次他像是有什么触动似的,突然道:“该杀的人,为什么没杀?”
被问得不明所以。
“我喜欢他女儿,我当然不想杀他。”
“不想?”李微发现竟然又奇妙地回到了当初抛给自己的问题。面对将死之人,他难得卸下伪装,真诚好奇道,“什么是,不想呢?”
“你问这个干嘛?”的悲壮情绪被荒谬蓦然打断,“你该杀的人,不都已经杀了吗。”
李微听他说这话,笑而不语。
冷笑:“你难道还有舍不得杀的人?”。
嗯?舍不得?李微心里想,舍不得到底是什么?
看着他竟开始低下头认真思索,苦笑了一下,随后越发越控制不住表情,渐渐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
李微表情淡漠地看着他把枪慢慢挨在太阳穴上。
“你可真是个完美的杀手。你业绩第一,你演技高超,可真是风生水起呀!可惜,你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你这样的人,就是台圆滑势利的杀戮机器。”面目狰狞道,“有些东西,看来你永远也不会懂。”
“你最后的遗言,竟是关于我的吗?”李微毫不气恼,再次淡淡笑道,“你我素不相识,真是惭愧。”随即附上他的手,捏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指关节,“有些东西,不懂,我可以慢慢学。可人死了……”
“我看你也快了!”被戳了痛处,他立刻羞恼成怒地打断了李微的话,“叫你来杀我,你不觉得奇怪?”随即身体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杀鸡儆猴,呵,你以为你是旁观者吗……”
他抢先扣动了扳机。
装了消音器的枪,杀人也毫不隆重,咻地一下,像个空盒子扣在地上,轻飘飘,空落落。留下一声死肉落地的轻响,和一个站在原地被打断说话如鲠在喉的李微。
李微稍稍歪头,看着他。
“……”
他回味他的话,若有所思。
良久,他重新笑道:“真没礼貌。”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李微觉得一切虚无缥缈建立在生的基础上,活下去必须是第一要义。舍生取义,在他看来只是卑鄙的逃避,真正的生活,应当是含垢忍辱地、苟且而沉重地活着。
如果能把痛苦当作养料,快乐就显得肤浅。
出泥不染的荷花都成为众矢之的,而李微是潜伏其中的水,夹杂淤泥之中,亦是淤泥本身。急时淹没颅顶,缓时波光明净,灭时不处不在。
他是水,在杀你之前,你还要眼巴巴地依赖着他。
不过说的“有些东西”,他觉得好像也有一些苗头。这些年自己主动想做的事情不多,最近倒出现了一个……或许人在思考一个问题本身时,就已经在这片区域向前走了吧。至于杀鸡儆猴……李微想了半天,实在没想出最近自己做了什么让组织误会,也没想出组织里到底谁有这个实力能把他作为叛逆给清除了。
难道是……他?
应该不会。
繁琐的尸体处理后,李微关掉风衣纽扣上的记录仪,想了想余额九天的年假,重新恢复了好心情。
难得哼起歌的李微,这好心情还没纂热乎,就被来电震动泼了一大盆凉水。
“喂,李医生吗?”小护士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么晚了,是有紧急手术吗?我可能一时赶不回……”
“不是,是王珏。王珏他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吗QAQ
第3章
我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好,这让我在今后很多年间都觉得讽刺。——李微
“家属留的电话是空号,我想着是您的病人,问问您怎么处理……”
“什么叫不见了?医院里还能把人抬走?”涉及王珏,他急了。
“不是,那一阵值班护士正好换岗,再巡房人就没了。我们调了监控,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他是自己走出去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逐渐暴躁,“瘫痪八年的人,就算醒了,他自己会走路?况且他才进入微意识几天!”
“可是,监控真的是那么显示的……而且……”
“而且什么?请你,快一点,说话。”他彻底失去了演技。
“王珏一年前不就怀疑有微意识倾向了吗?他醒了您怎么这么惊讶……”
“一年前?你再说一遍。”他放缓了呼吸。
“就是他听见他女朋友说要结婚时候,他哭了呀……”小护士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您难道不是知道这个才加的脊椎输药,做促醒准备吗……”
一年前。
得知这个八卦消息的护士们你推我搡,终于派出一个人红着脸去找李微说。结果那护士到了跟前觉得上来就八卦有些跌份,又不想太快结束话题,就先扯东扯西谈些风花雪月,扯得太远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等晚上他再去病房时,那滴泪早已飘在空中,留下一点盐渍,无迹可寻。
“好,好。”刚刚才得知真相的李微气极反笑,深吸一口气道:“你先发一张视频截图,再把所有楼层拍到他的监控打包好发我,现在。”
随即挂了电话,猛地一踩油门。
李微进入市区,开到把车草草停在路边,打开电脑查看护士发来的监控截图,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眉眼。视频里王珏穿着一身病号服,走得踉踉跄跄,却飞一般在每个镜头前飘过,最后从后门消失。可每晚王珏都于病床上演一出岁月静好,倘若不是神仙相助,唯一的可能就是——自行复建过。
“靠。”李微在四下无人的车里绷紧了牙关,咬得喀啦作响,“早他妈
的醒了。”
我可真小看你了!王珏!
他咬着牙迅速黑进了后门附近街道监控,一身纯白病号服显眼得很,加上时间估计,很快锁定了范围,启动了油门,隐入黑暗中。
“呼——呼——呼……呼……”
王珏闭上眼睛,在漆黑一片的巷子里扶着墙,狂抖不止的小腿肚尽力支撑着能量耗尽的身躯,大口大口地想把自己从窒息中解救出来。脚底不知何时在暗处踩了几处尖锐的杂物,已被血濡得又湿又黏——他没有鞋子。他潜伏已久,用自己脑中有关植物人的知识骗过了所有人。他本来有更周密的逃亡计划,但李微亲口表明了杀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杀他,不过此时医院,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
“唔……”他挖出一小块嵌进脚底板的碎玻璃渣,疼得皱着鼻子仰头。处理完他又扶着墙往前走,发现刚刚不小心把手指也划破了。可他不敢停,不敢以杀手的嗅觉作赌注。他等了好久才找到换班的时机,这时李微说不定已经接到消息……
四下寂静,他屏住了呼吸。
有脚步声!
他靠着墙,强忍着疼痛,豆大的汗珠滚落,从下巴上成群结队前赴后继地逃走。
几十秒后,脚步消失了。
但愿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他又等了几分钟后,确认再无声息,便疯一样地一瘸一拐往前跑,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可夜半三更,动物都已归巢,他身体实在不允许了,只能看好地形,在马路旁的摄像头下走进一家旅店。
“您好,请问……后门在哪里?”虽然有稍加练习,但他说话还是不太连贯。片刻过后,他从旅店的后门出来——后面一家24h的便利店是他的最终目的地。
“你好……我想向您求助……能借一步说话吗?”他冲柜台的老板娘气喘吁吁道。
那中年女子反复打量他后,最后还是将他带到了后面的储货间。
“小伙子,你这是身体有病吧,咋穿着睡衣,呀,还没穿鞋呢。医院看看啊?”老板娘十分热情,一脸关切。
“您听我解释,”王珏尽量不去听剧烈运动后脑袋中的轰鸣声,“我有一医院。”
原因是我的主治医生想杀我,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可能有精神疾病。
“我……能不能在您这呆一晚上?我睡……地上就行。”王珏努力将自己的舌头捋直,又逻辑清晰地补充道:“我不是小偷,只是走投无路,您可以将屋子反锁,我明天一早就离开。”
“我也不是逃犯,您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把屋子锁起来然后报警,警察来之前让我呆在这就行,也能确保我的安全。”他竭力地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说服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就被老板娘打断。
“行,小伙子,我相信你。员工都睡着了,也只能就委屈你在这躺一宿了啊。”
“谢谢您。”王珏由衷地感谢,“对了,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电话。”
“好,我给你拿去啊。”
他缓缓蹲下来,在老板娘回来之前还得支棱起透支的身体。他一五一十地琢磨着,大脑飞速工作,首先得先找地方落脚,好安排以后的事宜。李微是个杀手,得有周详的计划……虽然不想纠缠,但自己身无长物,甚至光着脚,必须得给“前女友”打个电话,要回自己的东西。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了,八年过去,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已经被那个人给抄了。
他想完这些事情,只用了一瞬间。脑子过于灵光的人爱好常常是思考,擅长捕捉细节,同时承受枯燥的能力也比常人更差。
这种久违的有事可想的感觉让他长呼一口气。
老板娘回来给他递了个手机,还给他拆了个酒店一次性拖鞋。他虚弱地连连道谢,接过手机。被街道监控和共享单车震慑的王珏终于见怪不怪了一回:这手机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昏迷前就已经有触屏iphone了。
“哦,这是最新款的,你这样开。”老板娘看他发愣,上前一伸手,像翻书一样把手机翻开,变成两倍大的屏幕显现出开锁识别的标志。然后她一伸脖子看了手机一眼,手机便开锁了。
王珏:……没事,至少没发明出虚拟机。
折叠和触屏的结合。面部识别。
他在新鲜的同时心里快速默默记下。
“你先打啊,有事叫我。”
“那个……要是有人来问,”他输入一串号码,“您就说没看见我行吗。真的谢谢您。”
“哎,”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好。”
待她出去,他才慢吞吞又迟疑地摁下了拨号键。
他提起一口气,坐直凝神。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Sorry……”
他立刻挂了。
虽然已有预感,但巨大的失落感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刚被陌生人帮助的温暖被一扫而空,让他有点无力。但是他几秒就收拾好了情绪,打出另一串号码,刚一拨出就敏锐地察觉到门外的动静,便立刻挂断顺带删了拨号记录,把耳朵凑到门边。
他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老板娘全然没注意,还在偷偷摸摸地打着电话——
“哦哟,还真有这人啊?医院的病号服,光个脚,连话都说不清,怕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喔!我先给唬住了,说在我这呆一晚,你们赶紧派人来给整回去,怎么管的病人……”
老板娘突然对上王珏的目光,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惊讶到一时失语,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机放回柜台,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临走前好像听他说了句,谢谢您的鞋。
第4章
带着各种管子偷着学走路,真的很刺激。最惊险的一次是突然听见脚步声,一着急结果摔倒了。好在来的是走错的家属,把我扶起来就走了。——王珏
夏夜的风微微凉着,四下无人,杂乱的脚步声在黑夜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跌跌撞撞,惊到了一只半夜出来觅食的猫。
医院举报后,王珏彻底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了,拖着两条快没知觉的腿转头又扎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巷子。他一边喘着粗气挪腾着跑,一边觉得滑稽。所有人都放弃了他,唯一可能在满世界找他的人,是个杀手。从小到大向来如此,只有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才会有人格外在乎你。
不过他倒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单枪匹马的。
孤零零的。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能听见外界的声音的了。这些年他被禁锢在床上,连根手指都不能活动,却有着正常的睡眠作息。像在地狱,每天定时睡去,就用漏勺乘着他的灵魂捞起来,醒了,再把他沉进沸腾的油锅中复炸。噼里啪啦,血肉模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人生的所有意义,似乎都变成了听个响。
可那女生走后,世界重归寂静。唯一的声源变成了李微。
那时他还没听过李微的声音,但他的世界实在太静了,脚步声、衣料的摩擦声、椅子被坐下时的轻响……恨不得连跟针的落地声都听得见。他知道有个人每天都定点来坐一会儿。他便像只猫一样记下了那脚步声的轻重缓急,大老远听见就打起精神来。就当他快要连他呼吸的频率都背记下来时,李微开口了。用着他耳熟能详的医学专业知识,给他讲,他杀人的故事。
有些是时代创新出的他没听过的药物,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作案利索、完美,不留马脚,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到头来,却又掩盖锋芒,蛰伏人间。
这样的人会让人觉得做杀手可惜,不做杀手更可惜。
可他有时也会讲他自己的故事。他讨厌圆形,喜欢棱角,重度强迫症患者却“享受”其中,喜欢往死里逼自己,才觉得自己活着。他语气冷淡,叙事平直,从未有过感情流露,可碰巧撞上一次那人和护士的对话,却是个风趣幽默侃侃而谈的圆滑人物——他若有日金盆洗手,演艺圈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许是在外装得太累,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倾诉欲来缓解压力,可那些或妙趣横生,或惊世骇俗的倾诉的确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的感官细胞,也许是促使他醒来的大部分原因。
眼看巷子要到头,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
他能去哪里呢?
他还能去哪里?
心灰意冷之际,他猛一抬头。
又有了脚步声。
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是那个脑海里熟悉无比的轻重缓急。
他几乎瞬间就将它认了出来,只不过遗憾的是,待他听见时,脚步声早已近在咫尺了——
一个合格的猎物,这时应该喷出毒液,或是丢掉自己的尾巴。可是他跑不动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装死,变成一只一动不动的青蛙,希望毒蛇与自己擦肩而过。
血液逆流而上,心跳振聋发聩。
看不见我。
看不见我……
可惜还没等喘过气来,王珏耳边一热,就听见熟悉又戏谑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还想往哪儿跑啊,小秋葵?”
可惜李微不是毒蛇,他是热红外人体感应器。他既会在必要时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会就距离适当地放开,用以调戏自己的猎物。上扬的尾音带着笑意,像是在浓稠的致命毒药里滴了点泛着水光的蜜。
王珏的血管在那一瞬间好像要爆裂了。作为半瘫痪病人,王珏的反应其实已经算快到极致,在听见声音的下一刻,就立马用尽全力闪避——
竟然真的让他在黑暗中躲开了致命一击!
“砰。”
捞了个空的李微刚惊于他的灵敏,准备认真对待这个半瘸——就看见王珏因为闪躲一个没站稳,直直地栽在了他身上。
“……”
他眼睁睁看王珏像纸片儿一样从自己身上轻飘飘地滑落下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李微挑了挑眉,沉默了两秒,把他从自己身上踹开,然后单手轻而易举地从腰把他捞起来带走,远远看去,像捞一只垂死的耷拉着脖子的雁。然后走到自己的车旁,把他毫不留情地塞进了后备箱后,一路开车开到了郊外。
在宽阔的道路上直走,他关了车载音响舒缓清澈的轻音乐,刹那间被白噪音环绕,修长的食指在方向盘上百无聊赖地点着,却还是刚刚钢琴曲的节奏。
一个没有监控的房间,真的产生了太多奇迹,李微默默地想。
先有他自己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后有励志病人卧薪尝胆在眼皮子底下逃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女朋友说要结婚时候吗?不至于醒了不和她说吧?那就是这小半年的事……
他有微意识了之后,自己也没怎么再和他说过话了。他要跑,肯定是之前的话他都听见了,知道我什么身份,要是醒,就一定会被灭口,而且毫无胜算的可能。为了能活命,醒了也只能是没醒。
一向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没想到这次栽在了眼前看着“长大”的手里。想到床上的人睡脸是装的,睁眼是装的,甚至微意识反应都是装的,他不再像之前一般只有被耍的暴躁,而是细细品味这种势均力敌的微妙。
不和人说话,他不会憋疯吗?人不是群体动物吗?
水从鼻胃管摄入,不会觉得口渴吗?人不是有生理需求的吗?
明明醒来了还忍受那个保姆粗暴地照顾大小便,不觉得被侮辱吗?人不是有尊严的吗?
这人是个疯子。
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忍着,什么都能承受。李微想起了自己被困密室,食物要在老鼠和蚂蚱二选一的境地。吃老鼠可能会感染而死,可吃蚂蚱一定会被饿死——
王珏和他做了一样的选择。这人和他一样,是个演技高超的疯子。
还在职业杀手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跑了。
真他妈有意思。
快到终点时,接近昏迷的王珏在后备箱亦梦亦醒、神志不清地嘀咕:
“别走……我在听……”
王珏已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也不知道开车的李微听没听见。
总之,李微嘴角泛出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
第5章
我,终于,喝到水了。
吨吨吨。——王珏
晃。
鼻腔里是木质的香气。
晃。
皮肤感受到阴冷潮湿的空气。
“咚”得一声,一阵短暂的失重感袭来,他感觉自己停了下来。
王珏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狭小的空间里,稍有动作就四处碰壁。他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
棺外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人狂笑,有人痛哭,有人开枪,有人惨叫,有人急刹车,有人咚咚咚地磕头。只有他一动不动。
他想仔细观察四周,眼前只有一片黑;
他想伸出手,发现手被禁锢在头顶;
他想大声喊,发现嘴里空荡荡的,没有舌头。
他慌了,伸出脚用力一蹬——
把自己蹬醒了。
王珏回到现实,眼皮似乎被分泌物粘住了,抬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喘着气,像只水分被榨干的橙子,渴得冒烟。他抿着嘴唇,在干的皲裂的伤口上反复舔舐挤出些血,以润湿自己干枯的舌头。当他再一次要去咬那个小伤口时,耳边传来一个朦胧的声音:“张嘴。”
他凭着本能下意识照做,一股细细的水流进口腔,他贪婪地一口接着一口咽着,直到喝饱了,才慢慢睁开眼睛——
李微举着一只鹅颈瓶,正喂他喝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王珏顿时呛了水,咳了能有大半年,那架势像要把心肝肺顺着喉咙一股脑呕出来。不过他挨过最激烈的咳嗽后,就一边咳,一边迅速打量四周,以看清自己的处境:
他躺在床上,周围不是病房,有一些简单却齐全的家具和直线条的简约装修。双手被牢牢拷于床头,脚腕上戳着个管子正在输液,因为自己蹬的那一脚正隐隐作痛。手与脚的待遇着实有些矛盾,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床边看他。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心情复杂。
李微挑了挑眉梢。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水流从王珏嘴角溢出来,一直流到骨瘦如柴的颈窝。他的脸瘦得凹陷,已不成样子,早就不符合大众审美了,不过对于厌恶圆润的李微来说,也算难得的顺眼。不过那双完全睁开还在眨动的眼睛在熟悉的脸上倒显得有些生分——浓密的睫毛拥簇着一双与倔强神情格格不入的桃花眼,随着克制又连绵的咳嗽轻轻地眯着,竟然活灵活现起来。
像是画龙点睛,多了这双眼睛,其他的五官便黯然失色,记忆中空缺一块的脸也完成了最后收笔。他真的活了。
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率先开了腔:“睡了三天,终于愿意醒了?”
王珏皱了皱眉头。他第一次一边瞧着他的脸一边听他说话,一时竟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回到受制于人的境地。他瞟了眼被拷得太久早已麻痹的手,自嘲地冲他笑道:“至于吗?”
这是李微第一次听他开口。刚刚呛咳过的嗓子还有些喑哑,却也能听出三分磁性,四分清冽。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和王珏的长相一样,都没什么攻击力。
截至此刻,各种意义上相识多年的两个人,终于正式音画同步了。
“怎么不至于。”两秒后,李微回笑道,“我喜欢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王珏镇定自若地直视那个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信号的人,摆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脸,“你该杀了我。”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李微凑近他的脸,一字一句都带着嘲讽意味:“你简直是医·学·奇·迹啊。”
“这是哪?”王珏没有搭腔,问道。
“我的房子。”
他没有家的概念。王珏暗暗想。
“你每天给我讲你杀人,我是被你吓醒了。”他心里飞速盘算着,表面却一脸无谓,仿佛被双手牢牢拷住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不过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在脸侧被吊起的一截大臂,在李微家纯黑的枕头上映衬得更加惨白,脆弱得像黑夜里狂风吹散的白玫瑰,没什么说服力的样子。
“颅内直流电都没把你电醒,我倒是厉害。那你都听懂了吗?”李微饶有兴趣地抱臂,“你不是学法医的吗,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
尸体经我手,我能看出多少
刚刚还虚张声势的王珏突然愣了。
看出了又怎么样
记忆碎片碎得像刀子一片片飞溅过来,没入泥泞不堪的漩涡里。
“看到了吗?因为你,她死不瞑目。”
“你以为你能救多少人?哈哈哈哈,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你的确是个天才。可不知道你这天才的脑袋,扛不扛得住脑死亡”
他目光微转,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一瞬间压下回忆。
“你常用的那个让人窒息的还会自己消失的碱,”他静静回答李微的问题,看起来有些呆板,“能破解的就只有消失前提前冷冻尿液,还有注射留下的针眼。”因为不想暴露自己说话的拙劣,他说得很慢,却字字有力,“不过你是医生,医院都是自己人,这些都说得过去。”
“说了跟没说一样。”李微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转而随意问了个基本知识,“那我要是把空气静脉注射呢?”
“空气栓塞达成的条件很苛刻,就个别案例来看,ml都没有十足把握致死。不过你要是用来引起其他并发症我就不知道了……”
没等自己说完,他一下回过味来,“你没和我说过这一段,你在试探我吧?”他咧了咧嘴角,“其实没有必要,你想问什么就直说吧,我都告诉你。”
王珏不想再挣扎了。死于和李微的个人恩怨是他能挣到的最好的死法。反正他一无所有,如果人也有生物链,那现在的他和李微简直就是两个极值。这床像个大案板,他就是拷死的刀下鱼,无论扑腾几下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死前守住体面。不过那吊瓶实在不合逻辑,应该是怕他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死了,他了解事情到了什么程度?或许……或许里面装的压根就是毒药?
算了,就这样吧。他脑子一团糟,自暴自弃地想。
“你这么肯定?我和你说过什么你都知道?”
“大概吧。你没说话之前我就知道你了。”他避过李微俯视他灼灼的目光,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杀手自带的压迫力,他索性全盘托出,“相比正常人,我每天的睡眠周期会延后一部分,你每天来的时候,大概是我的中午。你在这个周期内说的话,都听见了。”
“是吗?”李微来了兴致,追问道,“就算你听见,你确定你一植物人没有记忆混淆?”
“可能吧。但是我觉得我意识挺清晰的,不然也不会那么……绝望。”王珏苦笑道,“你走之后,那些事我就会念叨一天。晚上睡觉我还会做梦……”他戛然而止。
梦见你杀人,每个死者都是我。
他继续道:“反正我自从知道你是杀手,就盼着你杀了我。做梦都想。”
“不过那时我对你毫无威胁,我不配。”说完了之后,他心里松快了一些。随即眼光回转,正视李微的眼睛。
撞上了李微定定看着他的目光。那眼神和那天如出一辙,让他想起李微走后被自己手心的汗濡湿一片的床单。
然后王珏听见他说:“嗯,你现在配了。”
王珏一下懂了,那是看猎物的眼神,淡漠,疏远,不讲情面,比阴冷犀利的眼神更令人胆寒。你甚至能从其中看出一丝温和,只不过那温和是看着掌心的蚂蚁被碾死前的悯然。
他突然有种预感,一下有些急了:“等等,等等。”
李微静静示意他说下去。
“我都实话和你说了,你看在,你看在我听你说了这么多的份儿上,能不能让我自己挑个死法?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李微眯了眯眼,说:“那你想怎么死?”
“我知道你们擅长什么。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不想死得悄无声息。我想大张旗鼓地走,最好是那种法医一眼就看出怎么死的尸体。”王珏低头,用一种几近温柔的语气请求道:
“要不……要不你掐死我吧。”
“让我死得慢一些,这样至少我知道我活过。”李微听见这句,挑了挑眉。
“我装睡,装植物人,藏了那么久,我真的尽力了。我今天栽在你手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一耸肩,想努力表现得没所谓,心里却止不住地紧张,无意识地话多了起来。他露出一个笑,道,“反正也挺好,现在你说话,我也不用怕得要死,还不敢动了。”
“那你那天还敢睁眼看我?”李微声音里透着威严。
“我就逃走之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还想看看你的胸牌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哪个都没看清。”
李微道:“看这些干什么?”
王珏笑道:“我想举报你啊。”
他眼神飘忽,暗暗吞了口唾沫。
“哦。那是该杀了你。”李微毫不留情地抬了抬下巴,把身子转向他,“那就按你的说来吧。”
“我知道,勒死之后会很丑,”王珏还在强装镇定,“麻烦你,到时候帮我把眼球塞回去。”他长出一口气,一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喜欢圆形,”他闭着眼睛还不忘补充道,死到临头还在替别人着想,“但是……唔……”
李微没等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下了死手。
王珏面目扭成一团,被坐着的李微单手扼住了咽喉。一开始的力道还能忍受,渐渐的,那带着薄茧的手加重了力道。
“唔……”
窒息让他涨红了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生理泪水从紧闭的双眼里不断流出来,从脸颊两侧滑落直滚到耳廓里。床头的手铐被挣扎得哗啦作响,脚下的吊瓶架也被他拽倒,带倒了一大片东西,一时间房间里一片狼藉。不过他很快就听不太到了,耳边的轰鸣和麻痹的面部神经淹没了一切,他嘴里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响,虚弱地用气音竭力嘶喊着。
直到外界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把眼睛睁开。”李微一想到平生第一次被人耍得团团转就气,眼里带火,“你不是要在走之前看看我吗?”
王珏一边抽搐,一边缓缓用力地睁开眼睛,临死前,在视网膜的一片黑雾中死死盯着凶手的脸。
“这回看清了吗?嗯?”他手下发狠,贴着他的脸低吼。
“哈……唔……”他说不出话来。
“我叫李微。你记好了。”
“李……”
“……哈……”
“……唔……”
“微……”
王珏无声地做了这两个口型。
拜李微所赐,他死得很慢,让他想起诸多不甘,诸多遗憾。想起自己小时候躲在在衣柜里面对外面的魔鬼捂住嘴不敢发声;想起自己多年终于醒来时的狂喜和无措;想起自己装成植物人向保姆讨水却被忽视;想起自己插着各种管子学习走路,很疼,也很没有尊严;
想起自己因为乱出头被熟悉的脸开车撞成植物人的那晚,也是同现在这般,在生命流逝里坦然。
他从炼狱爬出来,却只能掉进另一个深渊——他的努力蛰伏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微小得惹人发笑。
想起自己睁眼那天,在千钧一发之际的惊鸿一瞥,让那晚梦里的凶手有了张模糊的脸。
我这也算,如愿以偿?再说已经知道他那么多事情,知道他面具后的脸,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可怖。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那些人手里强。
他破罐破摔地想。
王珏意识开始涣散。谁知李微默念几秒倒计时——
一下子把手松开了。
案板上那只濒死的鱼一下没缓过来,抽了两下。然后胸腔忽地鼓起,猛吸了一口气,才随即气息奄奄地快速地小口呼吸着。
等到随着身体颤抖的手铐撞击声渐渐停下来,他才奄奄一息地抬头看他。李微站了起来,正微笑着俯视他。看他脸色爆红,浑身抽搐,满脸泪痕,嘴角溢出些唾液,整个人狼狈不堪——
解气。他心想。
“你……”那个笑一看就带有剧毒,只不过他看不清,眼前一片昏黑。
“你不……杀……我……?”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尾音发着颤上扬。
他恍惚中没听见李微说了什么,沉入了意识的深海里。
大发慈悲的李微此刻面无表情,耳边回荡着当时自己问的话——
“该杀的人,没有杀,为什么?”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李微怅然地想到。
第6章
当你执的白棋king注定要被黑棋将死时,可以在将死之前主动把自己逼至绝境,一旦白王无路可走,就算和棋。——国际象棋规则
就如杀人如麻的魔头和视死如归的猎物,光论气势不论结果,总归算是个平局。
“新药TH-已经投入临床了,老大。这次我们研发出新成分,如果投入市场,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空旷的落地窗办公室中,红别对着电脑的黑屏说话,表情有些振奋。
“不了,药厂只是用来掩护,锋芒太露,贪心不成一旦被人盯上,就会出大问题。技术越独家,才越安全。”电脑里传来中年男人扭曲的电音。
“可是,这毕竟……是我们耗时几年的成果……”红别有些不甘地辩解道。
“红别,你要记住主次有别。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灰鲸声音温柔极了,却透着不可忤逆的威严,“不会审时度势,一点利益都舍不下,怎么做事?”
“是,是我考虑不周。”她立刻改口,“那……几个涉及配方的工作人员?”
“这次没有提供关键元素的,都做掉吧。”
“是。”红别咽了口口水,那些人才都是从小培养起的,她突然生出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其实主力只有衍辰。”
“那就只留他一个。”
“那我跟他那边也报备一下,让他不要走露风声。”
“哈。”灰鲸的笑在电音里显得有些冰冷刺耳,“他又能和谁去说呢?”
他挂了电话,突然饶有兴致地站起来,将书柜上的一本书拿出,走入了缓缓开门的暗室。环顾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墙壁,每个嵌入式的格子都摆着一张精致装裱好的照片,甚至还配上了暖黄的柜灯,像是一种隆重的表彰。
那是一个个孩子。大概五六岁,能看到并不是所有角度都是对着正脸,都是偷拍得来的。
不约而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孩子的脸都在哭。
“你们都是好孩子。”灰鲸苍劲的手指抚上那张被簇拥在中间的两张照片,“这个时代太过安逸了,你们的潜力不能被埋没。”
“只有我,能把你们救出来。”
那两张照片中其中之一的小孩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只有他表情淡漠,直视镜头。
其中一张照片上面连笔的金色马克笔泛着光泽,写着一个希伯来语的名字:Levi。
王珏醒来时,李微正给他拔针。王珏身体虚,手脚向来冰凉,加上输液尤甚,脚踝接触他手的地方竟感觉一阵滚烫。
“冰手。你要是不醒我以为你死了,像尸体一样。”李微道。
王珏静静低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压根没打算杀他,他还像遗言一样跟他叨叨了半天,甚至脑内走了遍回忆走马灯。王珏想动一下抗议,突然发现手竟自由了,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慌张掀开被子——腿还在,还能动。
“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李微有些好笑。
王珏目光微转,没有说话。
他拖着身上每一块都拉伤的肌肉,咬牙切齿地撑着身体坐起来。李微手劲忒大,单手就能置他于死地,以至现在脖子稍动一下就像落枕一样酸痛,怕不是已有一圈青紫。
他正纳闷自己手上的自由,就发现手上多了一个手环。黑色的硬塑材质泛着光泽,细细一圈套在快要皮包骨的手腕上,有些偏大。
“你给我打的什么?”王珏随他摆弄着,嘴上静静地质问。
“营养液罢了。”李微道。
“你在耍我。”他死死盯着他,不爽到了极点。
“耍你又怎么,就许你骗我那么久了?”李微收起空吊瓶,把管子折成几折,看着手环露出一个充满深意的微笑,“那上有GPS定位,防水防爆,你要是再敢乱走,我随叫随到。”
“明天我就把手剁了。”王珏暴躁道。
李微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在没有了生命威胁后,王珏气了一会,很快就镇定下来。顷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慢慢道:“你叫李微?微小的微?”
“是,怎么?”李微在床边坐下来。
王珏突然问:“你会下棋吗?”
“什么棋?”
“国际象棋。”
李微:“不会。”
王珏眼角一跳。
李微:“怎么?”
“没。”他垂眼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后,才听他说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听到王珏这句话语气竟然略带责怪,李微挑了挑眉,“怎么,上赶着送死?”
“那你就是有想问的吧。我说了,你想问就问。”王珏淡淡道,又是一脸八风不动。
“嗯,”李微低头思索,随即在床边坐下,“这么说也没错。”从前的李微没有想干的事情,现在他有了。
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为什么不杀他?
他不想再用心理学的专业术语搪塞自己。
他想真真正正地知道什么是“想”。
不过这么直接问实在有些诡异,他便努力就“想”一关键字在话术库内搜索相关问题,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跟你女朋友怎么在一起的?”
王珏嘴角抽搐,“你就想问这个?”
“其实她多等一年,就等你醒来了。”李微写着招牌遗憾,面不改色地又问了问题:“你的转院病历显示你全身创伤复合伤,局部深二度到三度烧伤。你怎么变成植物人的?”
王珏道:“车祸,油漏自燃了。”
王珏看他以假乱真的“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医生脸,心说你就装吧,也不嫌累。他继续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她照顾你那么多年?”
“因为是她撞的我。”王珏语气轻松道。
“哦。”李微咂摸着这反转的真相,“那她结婚你哭什么?”
“她撞我之前曾经和我告过白。所以她这些年都被愧疚折磨到精神失常,她照顾我时还常常叫我去死——我倒也想啊。”他自嘲地笑笑,“她结婚了说明她看开了,我是喜极而泣。”
“撞了喜欢的人,这么巧?”李微怀疑道,“那她没负刑事责任?”
“那我就不知道了,”王珏敷衍地撅撅嘴,“我都昏倒了,谁替我追究?”
“行吧。”他看出王珏不想说真话,他对他们的民事纠纷也没什么兴趣。看他不做反应,反倒是王珏穷追不舍地追问:“你真的没什么想问的了?”
“你觉得我该问什么?啊,我倒又想起来个问题,”李微心下一沉,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之前说你知道‘你们’擅长什么,不想悄无声息地死。你为什么用了‘你们’而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他一字一句道:“除了我还有谁?”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从未提过组织。他对王珏说的尽是些这些年从未道于他人,且只关于自己的秘事,也正因此,频繁去的病房让他上了瘾。为了机密,每个杀手关于组织的情报都被催眠深层加密,万不会发生梦话泄密的类似蠢事。而王珏在提及手法时,却自然而然用了“你们”。
临死前放松的潜意识出卖了他。
他知道些什么?
住进医院都多少有些背景,他调查王珏时却发现他意外地发现他的履历平平无奇,无权无势,只查到了法医的职业,还是实习期。
李微早就开始生疑了。旁人若是醒来,想必早就报警或是向他人求助了。而王珏竟把所有威胁都打碎了吞进肚子里,蛰伏小半年自行复健,居然一次都没被发现,岂是一般人的心性和魄力?这里的病号说白了都见不得光,他孤立无援还有如此信念,恐怕是有什么未了的事。
他拒绝求助,难道只是怕他没有证据势单力薄,怕被当作神经病?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他了解李微背后的深水势力,知道求助也是徒劳。
李微死盯着他看似无谓的脸,想要从中揪出一丝破绽。
“还能有什么意思?”王珏自然而然地回答,“你不是有组织吗?你和我讲过。”说罢,也直视他,把那目光瞪了回去。
“我没讲过。”李微加以十倍犀利的目光抛了回去。
“是吗。”王珏在杀手自带气场的拉锯战里败下阵来,移开视线,“这有什么的?一般杀手不都有组织吗,统一派单管理。”
“你眼睛躲了。”李微淡淡道,“你知道。”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王珏沉默了两秒,随即笑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你们这种人’的略称罢了。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王珏眨眨眼,“我诈你的。”
李微:“……”
“诈我?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李微笑了,倒是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知道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吧。再说你不是有我定位吗?”王珏回报一个假笑,“命都在你手里,我一个半残,你怕什么?”
他在和李微博弈。
不知道他不杀他的原因,不懂他的立场,要尽量表现得似是而非。
李微眯眼盯着他,一时竟难分真假。
亏他还脑子抽风把自己事无巨细讲给他听,真是自作孽。
王珏也盯着他,心想这人有什么毛病。又是杀他又是不杀,又是女朋友又是试探。这是什么新型套话模式?但他知道李微所有社交技巧只是机械运用,自己完全不懂……难道这就是真实的李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没什么要问的,也是好事。
有些事情,目前他说了李微也不会信。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为什么不杀我?
或许是思考浪费了太多能量,让王珏本来就三天没吃饭的胃雪上加霜,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哀鸣。
王珏:“……”
“行,能下地吧?半残?”李微挑了挑眉,结束了过招,命令道:“出来吃饭。”
王珏放弃了思考。
反正他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怕什么,吃就吃。他护着最疼的脖子慢慢挪下地,没成想却被前几天狂奔过的废腿连累,“咚”得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七章
我在变成植物人前,过马路时常被人摁喇叭。因为能在短时间捕捉到车速距离等细节,能预测车的位置,所以显得我走路不紧不慢的。我当时的心理医生还说我是自动慢回放机器,体感时间慢,倒不一定是好事。没想到后来昏迷多年,一语成谶了。——王珏
王珏跪在地上,用余光瞥到李微收回准备迈出屋子的一只脚,回头看他。他立刻以全身力量做了一个超低配波比跳,在李微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蹦了起来,然后心虚地笑笑。
李微转头走了。
王珏正好可以借机磨蹭一会儿,趁着这个空档打量着他家里的装潢。
家具乌黑,炽灯惨白,整齐规整,却又死板得不留情面。黑与白,棱与角,充斥着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啧啧,跟他这个人倒是搭调。
他一路扫视,第一时间冲向了那个纯黑的窗帘,确定地点与环境,无论求救有没有人看见,终归是逃出生天的重要线索。一边走过去一边脑子里开始闪过N种求救信号:SOS、FILL、“8”字运动……可等他掀开窗帘,他愣住了——
窗帘后是一堵墙。
他突然想起李微曾和自己说过差点被狙击手爆头,于是把家里的窗户都糊上了。
……原来是这么个糊法。他敲了敲,还是空心的。
足以隔住自己被杀的惨叫。于是他静静地想:去吃饭吧,多吃些。
李微也没等他,等王珏慢慢挪到饭桌上时,他已经吃上一阵了。
王珏捧起飘着一颗鸡蛋的小米粥碗,看着方形的碗啧啧称奇。“你会做饭?”他开腔,突然扫到李微面前的红烧肉,立刻控诉道:“你这待遇差别太大了吧。”
李微瞥了他一眼,对他大不敬的语气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来一块。
他就真不客气地夹走最大的一块肉,塞进嘴里,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但为了男人的尊严,还是咽了下去。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沾荤了。
得逞的李微哼了一下,看着王珏拧巴地低头喝粥,又扫到他颈间一圈浓墨重彩的淤青,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受到的培训一直是无痕杀人,死亡总是悄无声息:手术动手脚、一种单质引起并发症的并发症……最激烈的,也莫过于和目标发生了争斗,迫不得已用一把细小的美工刀片插入耳后,相对一般凶案倒也算精致。
在餐桌下他单手握了握空气,模拟出那天扼住他咽喉的力道。
原来明目张胆地杀人,是这种感觉吗?可以在被害人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每一处伤痕都偏执而纯粹,姹紫嫣红地昭示着凶手的罪行。
一场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谋杀,仿佛让死亡有了仪式感,给凶手留下一个“杰作”。
心理学上的“存在感”也是笛卡尔的“我在”,是外界对自己的有效回应,其中一种表现方式就是“痕迹”。
——李微脑内的AI说。
……又来了。
李微把AI关了。
那被注视的人毫不知情李微的心理活动,正专心用勺子把粥里的鸡蛋挖成两半,发出细小的“噗”的一声。本是囚禁者与受害者的身份,愣是在两位非正常人类下演绎出和谐的氛围——一个杀人如麻,一个视死如归,像是斗鸡博弈,两人的地位竟平等起来。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就这样吃完了一顿饭,倒也相安无事。
李微知道王珏隐瞒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他本想叫红别去查,但直觉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对方演技了得,不过或许不仅仅是表演,而是这家伙真的了解他太多了。
可这是个看起来与世界毫无瓜葛的人,无需讨好,无需周旋,所以从一开始,自己说话方式就变了。
王珏本就是他的树洞,现在树洞活了,会骗他,会诈他,还会抢他的肉吃。像是有什么默契似的,见不杀他,王珏就真的不怕他,和他说话也毫不生分。让他想起他现去买另外一副碗筷,老板娘说“来了这么多朋友啊”时的笑容,让他自己都快相信,有人陪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好事。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想到这里,李微本着科研精神,决定对自己进行社交系统的自我探究。医院报了备,要求把这些年的年假一起休了之后,《AI李微的bug测评与修复计划》正式提上日程。
实践出真知,理论的撰写,从实验开始。
既然危险,不如危险到底。
戒流食的第一顿,即便是小米粥加蛋,王珏一时也不能习惯,躺在床上挨着细细的胃疼,玩着李微家的电动家具。
李微拿着热水袋走进来,看着疯狂反复横跳的窗帘,失笑道:“我看你智商还停留在昏迷前。”
“时代不一样了,我错过了挺多。”他感叹。
“脚还凉吗?”他把手伸进被子就要够他的脚。
王珏顿时把脚一缩,惊恐道:“你干嘛?”
李微扑了个空,只摸到一个脚形撑起的被子形状,“连被都是凉的,比旁边的被凉。”他一边说,一边神情自若地往那个空塞了个热水袋。
王珏这才想起这哥们脑回路和常人不太一样,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会儿哪儿是关心他,估计只是他医生的哪根强迫症犯了,触犯了表演人格……
想到这里,他便安心踩上那个热水袋。冰凉遇到微烫,把他舒服得打了个颤。然后无奈道:“人家被子也只是维持温度,我自己凉有什么办法?就跟那个,外面小推车卖雪糕用被子冷藏,一个道理。”
“啊。以前有,”李微说,“这几年是没太见到了。”
王珏扎心了。
怎么还有代沟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珏的自白有重复是因为之前的王珏自白代替成了“我,终于,喝到水了。吨吨吨。”没有重复就当我没说~
第8章
扁担宽,板凳长,扁担想绑在板凳上,板凳说,行。——rapper王珏
欢喜休年假的李微就窝在主卧里,对于家里的新生生物纵容度很高,只要不离开规定范围,他什么都不管。这些天王珏努力走路和绕口令,比目鱼肌和舌垂直肌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闲暇时就翻床头书柜上的医学专业书,吃的也越来越多。每天坚持复健四个小时,运动完整个人就缩在角落里,有时满头大汗地张着嘴喘气,像一条沸水里的活鱼;有时强度大不免头晕目眩,往嘴里扔一大把彩虹糖闭着嘴巴嚼,鼓个腮帮子像只嗑瓜子的仓鼠。
虽说死过两次的人不再怕死了,可仍没有放弃逃跑的念头——要不是那个老板娘举报他,那通电话也不至于未拨出就挂断。
于是王珏展开了自不量力的逃亡之旅。
第一次是他半夜溜到厨房偷出一把菜刀——他可不敢打李微的主意,他是来砍手环的。结果那玩意真的结实,把刀崩掉了一个碴愣是纹丝不动,还误伤了自己的虎口。紧接着灯亮了,没等回头身后就伸出一只手来,拎出一把勺子在他眼前,单手把头儿和把捏在了一起,以儆效尤。那之后,王珏消停了好一阵子。
第二次就出息了。他趁李微出门,试图跑到楼下电话亭去打电话,却被老板一脸惊恐地指着脖子。他刚想说不慌,是领口勒的,就看见身后镜子里自己脖子处正跳动着个激光红点。他刚想骗老板不慌,许是激光笔,枪子儿就“咻”得一下打在他脚边。连打了三发,都打他在脚边,在不超过五厘米处连成了一条带刻度的线段。
他瞬间举起双手落荒而逃,回去荣获一条锁链。
王珏多次出逃未遂后,便看开了似的,吃他的用他的穿他的,决定占尽他的便宜。
现在的他躺在床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翻着一本《骨折与脱位图解》,穿着李微的白色衬衫显得空荡,却飘着淡淡的皂香。这些天他摆出一副老子就住这了的嘴脸,颇有蹬鼻子上脸之势。
“我要吃巧克力。”他对李微懒洋洋道。
路过的李微:?
“我、想、吃……”王珏一边撅起嘴,一边故意拖长了音调,决定恶心他一把。
李微愣了一下,眼珠一转,随即道:“你胃不行。”
“那我想吃甜的,零食。”
“……”
李微爽快地去买了。王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默念:我靠。
李微拎着兜子回来往床上一扔,看着王珏一个个从佳丽三千之中挨个临幸,挑花了眼。良久,他终于神经兮兮地问:“想吃的,吃到了会很开心?”
“也不至于,又不是三岁小孩。”王珏眼睛没从零食上离开过,“就是会缓解压力吧。”
“不就是糖分激发多巴胺吗?”李微当着王珏的面,掰了块他得不到的巧克力放进嘴里,“我吃了怎么没感觉。”
“你这种靠杀人带来满足感的人,兴奋阈值太高,巧克力算什么?”王珏撇嘴。
“没有满足感,只是工作。”李微淡淡道,嘴里带出一阵柔软的甜腻香气。
王珏看他这话说得一脸真诚,背后发凉,“你是机器人吗?那你发明出那些,那些新药时候没有成就感吗?”
李微:“没有,只是工作。”
“那你……是热爱工作……?”
“不是,只是不工作会死。”李微简单陈述着杀手的规则,“没有完成暗杀任务就会变成别人的暗杀任务,没有发明出新药就会变成旧药的实验品。”
“……你们公司倒是‘治理有方’,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哈。”王珏一副惊讶的模样,“那工作之外你没有想干的吗?”
李微侧脸陷在头发的一片阴影里,下颚的线条流畅而锋利。
“以前只是很想活着,”他努力思索道,“和……看到除圆形外的东西?”
“这不算,这是不想,想是主动,要你主动的。”上述陈词被王珏驳回。
“那就只剩和你说话了。”
王珏一愣。这两件事的重量级明显不应该放在一起,让他不自在地扭了下头。但他明白只是字面意思的客观事实,毕竟躺在那里听他说话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虽然李微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面无表情说这种近似暧昧的话实在瘆人,他突然开始怀念那个和护士谈笑风生的滑头医生了。
但一想到滑头医生在谈笑风生时,皮囊底下其实是这么个面瘫脸,更瘆人了。
王珏只好用力咂摸着嘴里的跳跳糖,劈里啪啦地说:“那恭喜你终于有了点人情味儿。你还有啥想和我说的,随时恭候。”
“我,不知道……”尾音被无限拖长,李微竟然语塞了。
“不知道……”他重复了一遍,淡淡的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抿了抿嘴——
但王珏捕已经捉到了规律。
似乎某个关键词出现时,李微就会有所反应。
“我、想、吃。”——李微就去买了、“想活着”、“想和你说话”、“没什么想干的”……再结合他的顾虑……
“你不知道什么是‘想’,是不是?”
王珏一针见血道。
李微看着他,默认了。
“你不杀我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王珏两针见血道。
李微看着他,继续默认了。
王珏心说,那你知道了什么是‘想’,是不是就会放我走?
但想了想自己曾大逆不道口出狂言“我要举报你”,吞了吞口水,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
他歪着头,静静质问:“那你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为什么而活呢?”
李微:“……”
似乎陷入了沉思。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眨眼,进入了世纪沉默。甜腻的巧克力香萦绕在鼻尖周围,似乎与当下的抽象哲学氛围格格不入。
“我觉得,我个人觉得啊。”王珏没等他说话,就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努力活着大多都为了感觉的实现。一切能带来充实和愉悦的感觉,就是由成千上万个‘想’组成的。小女孩可能会因为保持身材而放弃晚餐,自杀的人也可能会因为晚餐秋刀鱼太好吃而放弃自杀。人追求感官的快感,这本没什么。”他顿了顿,挑了挑眉梢,“不过陷于偏执和疯狂,一旦成瘾戒不掉了,就会万劫不复。”
“因为快感都是代价的。女孩儿承受的可能只是饥饿,”王珏笑了一下,“自杀的人可能就要继续承受日暮途穷的境地了。”
“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是‘想’也不一定是坏事,无非是人格障碍嘛,免了三千纷扰。你要真想体验一下人间疾苦,也不是不行——你说你工作为了活着,那你就回忆一下,你活着哪些感觉让你感觉轻松……或者说……愉快?”
“……要不要我介绍个靠谱的心理医生给你认识吧……欸你别看我,我害怕。你自己解决也可以,反正自己的内心还是要靠自己挖掘摸索嘛。你先把你那些个假皮囊扒了,把自己揪出来照镜子好好看看。”
“你想要什么?”
王珏说得含糊,本想点到为止,他也没有义务和必要多言。结果他往后一躺,伸脚踹到的热水袋竟然散架了。所谓的热水袋,原来是一块大方巾裹着两个小塑料瓶像折纸一样包裹起来,瓶子遇开水缩萎缩到只剩一半大。竟然是给自己专门做的……不过想来也是,李微也不像是个会用热水袋的人。
……
靠。
感动个屁啊,真就斯德哥尔摩呗?
王珏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带了几分狠色瞪了他一眼。
李微:?
他没看懂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幻,淡淡疑惑道,“然后呢?”顺势看着热水瓶,自然而然道,“烫着了?”
“……”
王珏叹了口气。
“没。”
他明知道。
“既然你和我说了,那我就稍微对你负个责。”
他明知道那关切只是来自演员的惯性。
“不然……”王珏蓦地抬眼看他,“我先从教你打喷嚏开始?”
第9章
有天我半夜噩梦醒来,发现李微在床头看我。——王珏
我被他的心跳吵醒了。——李微
我刚觉得恐怖,结果转眼睡着了。后来想想,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耸肩)。——王珏
已经第二天早上了,李微还没回来。
王珏这几天总在教他放松,但李微反而觉得紧绷是最舒适的状态。放松让他焦虑,所以当王珏听见喷嚏声而真挚地为他鼓掌时,李微没告诉王珏那是他装的。
虽然喷嚏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打哈欠。王珏躺在床上,也打了个哈欠,自从他出门,他等了他一夜了——李微留下一冰箱的保鲜食品和一个“不要乱动”的字条,在半夜消失了。他一边把脚搭在头顶的墙上训练大腿的耐力,一边在心里细数着床垫下藏的东拼西凑李微的现金。还不回来,是碰到意外了?
不会是死在外面了吧。
他兴高采烈地想。
等到时针再次归零,他立刻抄起自己准备的包袱,临走还带上了巧克力。他咬紧了下唇,皱着眉头闭了闭眼,手下用尽全力发狠一拽——“喀拉”一声硬生生把左手大拇指拽脱臼了。随后呲牙裂嘴地挤压着只连着筋的骨头,结果手环卡在了食指和小指的关节中间……他这几天吃胖了。他怒极反笑,再次用力一拽——
他拿下挂着链子的手环,冲它比了一个中指。
之前两次无谓的挣扎只是为了降低猎手警惕的策略,伺机而动。
“我……去……”
眼下的问题是,手接不回去了。他把床头的书唰唰翻到了“图24-42拇指脱臼复位图解”,结果连掰了三下也没掰过去,疼得两眼一抹黑。再掰要死了,他决定先走为上。瞥到那个冰箱旁贴着的“不要乱动”的便利贴,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细细品味那个纸条的内容。
什么叫不要乱动?
是让我不要乱动,还是我不要乱动房间?
他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从前他活动范围不限于客厅卫浴,可是李微的房子面积不小,有些房间他都只瞥过一眼。王珏把手上的手环扔回自己床上,径直走向最里侧的房间——李微睡觉的主卧。
成天窝在里面,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
推开木质的门,一个巨大的白色桌面迎面而来,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上面除了一盏黑金的台灯外全部留白,下面平铺着一块浅灰色的矩形羊绒地毯。床上空荡荡的,只有熟悉的纯黑色棉布床单板板正正地铺着,或单调或经典,看着差不多,但王珏总觉得比他屋那套贵。上面没有被子就算了,连枕头也没有……
可能是计较枕头那一点圆角吧,他满脸黑线地想。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一个巨大的书橱,看见上面也是些关于医学的专题著作,不限于神经类别,种类繁杂,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保存完好,甚至可以说崭新。恐怕以李微的能力,即使是很厚的乏味著作,翻个两遍也就全都记住了。毕竟杀手团都是灰鲸通过“特殊手段”一个个筛选出的人才。
他环视四周,他的房间似乎与普通人的卧室也没什么异样……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每天就在这张桌子办公?收拾得过于整洁了,连支笔也没有。他指尖轻轻抚上桌面——
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浮尘。
王珏有了某种预感,立刻在书柜旁的墙壁上敲了敲,果然也是自己之前敲过的空心质感……
说明这堵墙很可能和窗户墙一样,都是后建造的。
机关在哪?这附近只有那个书柜可以暗藏玄机。会在哪里?他索性随便拿了几本书出来翻找里面的机关,挑了几本看起来最旧的书抽了出来,抽到第三本时他想还是算了,说不定这墙只是隔音而已,而且人家一职业杀手的密室哪有那么容易破解,就算找到了看见福尔马林泡眼球什么的也不太好……
他把书放了回去,结果第二本放回去的时候书柜突然动了。吓得他攥紧了手里的最后一本书。
书柜一分为二缓缓向内打开了,露出了一扇门。
王珏:?
他把手里的书也放了回去,书柜又缓缓合上,严丝合缝,仿佛无事发生。
他又面无表情地单独把那本书拿出来,又开了。
看来触发点是这本书?他看着那本普通的人民卫生出版社八年制第2版医学教材,想到,这应该是他大学教材吧。
这么大一个工程在运作时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难怪他用他练出来灵敏听觉监听主卧的李微时,有时会突然失去声响,自己只当是他训练有素去入定打坐了。他一边感叹机关齿轮的润滑程度,一边控制不住自己脑补了一些一个属于杀手密室的血腥画面。
他推开那扇门,冷气扑面而来。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可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一直知道李微会自己搞科研,但没想到在他自己家就会有一座实验室。
他一直知道李微有钱,但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这个……得一千多万吧?王珏看着那个最大的比他还高的电镜想。但是他都认识,说明是老款式了,那几个不认识的肯定更贵。
头顶炫目的白炽灯把雪白的墙壁和地面照得愈加惨白,似乎是实验室的标配,白瓷地面上哪怕掉根头发也显而易见,他走得很小心,像闯入了一个新世界。有好几个主卧大的实验室空间里分门别类摆满了各种精密的仪器,24小时开放的四个立式空调在角落缓缓释放着冷气,看来是为减少机器的损耗。
各种电子显微镜、透明的瓶瓶罐罐、白金坩锅、冷冻切割机……满目琳琅,应有尽有,他觉得就算下一秒实验室出现一个反应堆,他都不会惊讶。
但后面看到的东西,让他比看到反应堆还震惊。
他走到实验室尽头,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房间,向监控一样有一块用以探查的玻璃。他透过玻璃向里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培养皿,足足有两臂长的亚克力鱼缸那么大。这不仅让人想象他在培养什么庞然大物,他眯着眼睛半天也没看清,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他定睛一看,巨大的培养箱里没有庞然大物,泡在培养液里的目标只有拳头大小。他把眼睛凑到对准那个拳头的电子显微镜前——
他眯着眼睛,聚焦。镜头里,鱼肉纹路的细胞正一个个不停地攒动。
细胞分裂+无限增殖。
王珏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癌细胞。
癌细胞即变异的细胞。众所周知肿瘤又癌细胞构成,肿瘤就是一团腐肉,因为癌细胞生长得层层叠叠后,在中间的细胞就会失去养分供应而死亡。而且因为无限增殖的特点,曾经还有人提出“能不能靠癌细胞吃肉”的大胆设想,也因腐肉特性和培养条件的苛刻而失去下文:要是肉片,只能比薯片还薄;培养细胞看似简单的培养液里,蛋白质、维生素、无机盐等每一种养分都要精确配比,以维护脆弱的细胞,只要混入一点细菌都会当场死亡。所以只能剩像李微这样集财力物力精力于一体的人能胜任这种课题了。
怪不得要另分一个房间单独设置。
可这一个小拳头不像普通癌细胞一样,一边疯狂生长,一边疯狂坏死——
他也没太接触过,只是凭直觉觉得它的增殖速度似乎有些异样。
以这个速度增长,何必要用这么大的培养皿?
王珏心里只能有一些猜测——这就像一颗无迹可寻的□□。
就如八年前摄像头的普及度是安保的硬伤,及时跨省的凶手可以很轻易地逃之夭夭;八年后癌症依旧是医学难以跨越的鸿沟,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场平缓而从容的谋杀。
这的确是他们的风格。如果一个顶尖的医生告诉你,你患了不治之症,你只能绝望之余自认倒霉,死到临头还得仰仗着他。
王珏背后凉透了。
他突然想起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大学教材,随意翻了几页。教授的实验课恐怕要让他无聊到打瞌睡了吧,恐怕他还要强忍困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字里行间有一些潦草的笔记,看来是他自己的书。只不过有的地方他会用笔打一个问号,然后再用红色的笔标一个化学公式和化学结构,他已然看不懂了。翻到下一页时,里面掉出一张卡片,上面用红笔竖着写着一串人名,后面用黑笔写着他们的详细住址、邮箱、大学等……
这是……暗杀名单?难道他上学期间就开始接任务了?王珏心里越来越慌,这些大学生怎么冒犯到他了?这些大学来自五湖四海,值得注意的是,似乎每一个学校的相关专业都拿得出手。
难道是发展下线?
名单很长。他一扫而过,看到一个名字时,他发现他错了——
他认出那个人是这本教材的主编之一。
所以后面的大学很有可能指的不是就读,而是任教。如果大学生被批量暗杀他还会觉得无厘头,但要论从事科研的大学教授,似乎对同样研发新药的李微威胁就大了些……难道说这些教授提出了不利于他们技术的发现,就被……
人名前面大概有一半都零零散散打勾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暗杀组织的立命之本只是靠超越时代的技术,难道竟然还辅以对公共科技的剥削?
超越时代并且阉割时代……
当卡片背面开始出现英文名时,他开始怀疑李微所在的组织是不是在操控医学界了。
还有那个细胞……植入人体不会被直接吞噬吗,难道已经已经发达到能够以基因形式载入了?
当王珏已经开始脑补人类毁灭后,他带着那本书走出房间,想找个趁手的家伙把培养皿砸了。
学了那么多年,对社会贡献极大的教授就这样被你毁了,李微,你还有人性吗?
他咬牙切齿,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中挑中一个透明的化学仪器,却总觉得有点眼熟。
好像是……李微喂他喝水那个鹅颈瓶。
他把它拿起来,瓶底上贴着的凉掉的小暖宝宝坐实了他的猜测。
王珏:“……”
他把瓶底举到眼前盯着看,抿着嘴沉默了几秒。
算了。
先撤为上。
毁了这一次又不伤及根本,说不定还拉满仇恨把自己作死……
王珏狠狠地对自己说。他扔下瓶子,向门口撤离。
可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已经自己关上了。
他慌张地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什么时候?王珏一拍大腿,忘了这门没有声音!
就在他疯一样地寻找开门机关时,他听见了防盗门合上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令他魂牵梦绕的脚步声。
第10章
李微:(突然转身)我回去一下。
红别:怎么。
李微:家里的蔬菜没有心跳了。
红别:?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沉稳地落在地面上。
王珏一动也不敢动,把呼吸放缓。他能听到李微的脚步由远及近,走进主卧,在书柜前停顿。
他心跳也快跟着停了。可他又能感觉到它在狂跳,汹涌的冷气让他身心战栗,面无表情留下的泪水也放缓了速度——他躲进了冷冻切割机后的巨大冰格里——
然后犯了密闭恐惧症。
更糟糕的是,李微在向他走来。
他咬住牙关不让它打颤,用软绵绵的双臂抱着膝盖努力维持体温。那个脚步再一次在冰格前精准停下了。
一。
二。
三。
最终,脚步走过去,往实验室更深方向去了。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稳重从容。
幸亏他没有透视眼。等他出门,王珏才放开了咬烂的下唇,抹了一把快冻成冰珠子的泪滴。
当防盗门再次传来关门声响,可他不敢轻举妄动,由冷到麻木,再到开始产生热的幻觉。足足又呆了半个多小时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才真正地松了口气,爬了出来,捂着胸口努力平复心情。
从未感觉到空调冷气是如此温暖。
他离开实验室时,脚步匆匆。
没有看到身后的小房间里刚刚还拳头大的肿瘤,已经填满了整个大培养皿。
惊险逃脱后的王珏反而异常地感到平静,他回头看看李微家窗户后堆砌起的砖块,又看看路边已然消失的电话亭老板,想起了那个名单。他垂眸,不自觉动了动喉咙,由快走变成了飞奔。
3公里远处的小卖部里,他终于拨通了半个月前就应该打通的电话。
“喂,”属于心理医生明亮又宽敞的诊室里,电话接通。是克制又礼貌的官方腔调:“您好。”
“是我,程医生。”王珏说,嗓子里还带着流过泪的重重的鼻音。
“……”
对面足足沉默了十秒。
“……是,是你?”对面的声音颤抖了,“你……你醒了?你,你还活着?”王珏当年找他咨询,给他讲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时隔八年依旧记忆犹新。当时本以为这个来找他咨询的二十出头的孩子带有妄想的症状,但新闻上的官员死讯一个接一个灵验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在能力之内,他还是发自内心想帮助他的,结果一步接着一步,他发现他已经渐渐卷入这个漩涡无法抽身了。
“噗。”王珏被对面一时失语的逻辑逗笑了,“你以为见鬼了?”
“你现在在哪?他们就这样放过你了?”心理医师关切道。
“没有,我被抓了。但是我暂时逃出来了……”
“什么?从大本营吗?你怎么逃出来的?受伤了吗?”
“你现在在哪?”连环发问后,程医生又重复了一遍,“我去找你。”
“别,你现在离我越远越好。”王珏道,“我逃出来,只是侥幸。”
“好吧。小澈知道你出来吗?她这些年一直……”
“别。”王珏挑眉,面无表情道,“背叛总要付出代价。她做了良心不好受,可不做躺在那里的就是她了。我看她好不容易想开些了——电话都换了,就别打扰了。”
“可……”
“我打电话,是想麻烦你帮我把我的证件和资料送出来,”王珏打断他,“你不用出面,送到老地方的垃圾桶里就可以,我去取。”
“好。不过……那里被拆迁了,改成光子大厦楼下大门口前吧。”
“我家也被拆了吗?”王珏立刻问。
“你家那里……还在的。钥匙我给你一起,你的东西,我都给你压箱底保存好了。”
“谢谢你。”王珏说。
“那……你下一步什么打算?”对面问。
“……”
王珏沉默了一下,轻轻一笑,道:“拉人下水。”
他说他逃出来是侥幸,其实并不准确。他第一次出暗室时来不及琢磨,其实只要把那本书放到门边的一个凹槽里,门就会打开,书也会自动穿墙而过,回归书柜最初的位置。
既然这本书在他手里,那李微是怎么打开暗室的?如果开暗室不止有一个正确答案,他回来得那么及时,是否是因为他能检测到书柜的异常状态?
他去过那间实验室的事,应该已经被发现了。他在冰柜前停顿的脚步也让他不能不在意。
本来这都没什么,但最细思极恐的是,李微给他留了门。
他跑到大厅时屋里的确空无一人。可那敞开的防盗门仿的潜台词仿佛在说:
我知道你要跑。你跑吧,看看你能跑多远。
王珏觉得自己被□□裸地挑衅了。
既然你要钓鱼,不如将计就计,等你来钓我。
他轻轻对“帮我告诉,医院还没来得及谢她。还有更早……我有微意识反应时是她帮我瞒的我的主治医生。现在想想,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知道他这么多。”
“医院那个护士?”
“嗯。还有,告诉她……”王珏目光微闪,淡淡道:“医院逃走这件事汇报到组织上去,越高调越好。”
“什么?你疯了吗?她帮你瞒着还来不及……”
“我在做一个赌局。”王珏叹了口气,“一无所有了,只能玩把大的了。”
“赌什么?”
“赌我的医生对我的感情。”他笑得有些痞,“我要策反他。”
当晚,共有三个人接到同样内容的短信:
王珏醒了。在逃。
作者有话要说: 是糊了吗QAQ
第11章
晚上好。现在是蔬菜出逃案发现场分会场——李微的手机监控屏幕,为您独家报道。
最近家里的秋葵总是要逃跑,李微为此感到十分困扰。想跑就算了,还要闯进他的房间,找他的密室;找密室就算了,还是那套没有科技概念的老思想,觉得天下机关都是实体——电动窗帘都白玩了;但他灰心把书放回去的时候,李微还是善解人意地帮他遥控打开了。结果他倒是逻辑严谨,还要反复实验,李微只好踩着点陪他开关书柜。
一颗令人操心的蔬菜。他平静地想,同时点了关门的按钮。羊入虎口。
准备抓个现行的李微发现他的蔬菜竟然自己躲到了冰箱里,他站在冰格前面,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时候该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了。他决定放他走。
怕他冻死在里面,还很贴心地关门关得很大声。
他原路返回时,发现冰格底部有几个平摊着的小冰滴。他用手指化开一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咸的。
“咯啦——”
“怎么能脱臼成这个角度,你怎么摔的,皮肤上都没有伤口。”
“嘶……嘿。”王珏脸一酸爽,不好意思地笑。
估计是照书想接回去时那几下掰的。
实践总比理论难啊。
“行,最近不要过度用手,手机打字都注意一点。”医生放开接回去的手,叮嘱道。
“谢谢医生,”王珏说,“没事,我不用手机。”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他在李微家临走之前,还是把手环拿出来处理了一下,希望给他增加点工作量。想到这里,奔去光子大厦的步伐又轻盈了一些。
他徒步又走了三公里,到大厦门口的垃圾桶掏垃圾。摸了半天,被烂香蕉和糖水渍蹭了个遍后,终于摸到一个黑色硬硬的垃圾袋。打开大致看了一眼,拎起袋子转头就走。
直到一个静僻的角落,他才迫不及待地席地而坐,终于喘了口气,闭目养神了五分钟,胸闷气短加头晕目眩才有所缓解。塑料袋有点分量,他眯紧了模糊的双眼,努力翻找那些能证明“他是他”的东西:身份证、医保卡、钥匙还有……只剩一页的户口本。
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点痕迹的。他想。
他垂了垂眼睛。刚想着如何规划路线,就看到一个纸片,上面用漂亮的行书写着从光子大厦如何倒车到他家的地址,后面还夹了很多一块的纸币。
除此之外,程医生还塞了很多红红的钞票进去。
王珏心下一阵温暖,拿起那个纸片,站了起来。
他要回家了。
他晃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公交车后排的靠窗位置晃晃悠悠了。看着窗外崛起的高楼大厦直冲云霄,王珏产生了一种它们要尽数轰然倒塌在他头顶的错觉。有人跃迁时间,有人被时间抛弃。他觉得自己脸上有无数条干瘪的皱纹逆流而上,直直冲向天灵盖,盘根错节,垂垂老矣。
一切似乎都变了,就如刚刚上车被司机提醒要多交两元钱;一切似乎又都没变,远处的橘色霞光彼此推搡着,高悬的夕阳依旧安于磐石,像一颗正熊熊燃烧的头颅。
李微一定讨厌太阳吧。他突然想。
可惜被王珏直视的落日余晖是博爱的。它正穿越千里,折射万层,笔直地透过耸入云端的高层落地窗,温和地照在灰鲸纂得咔咔作响的关节。
最后那只手放松下来。
它翻开桌上书皮已泛得老黄的《圣经》首卷。
已存在46亿年的恒星散发出来的光芒,在上帝创世的光辉下,似乎也倍感羞愧。
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盯着投影仪里录像的暂停画面,不知和谁淡淡命令道,“让席眠,活动活动筋骨吧。”
他想起当时他对着那个屋子里唯二存活的两个孩子说:
“利未和西缅,是在雅各十二个儿子中只有咒诅,而没有祝福的人。”
“但在这个社会,你看看那些被祝福的孩子们,多少成了不思进取,吃穿富足的废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在进化吗?不,进化的只有科技。以前人活着就已经是底线,可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这个底线被逐步累加:从要有尊严、要有公平,逐步发展为要赞美、要享受、要奢侈。动物幼崽的求生欲越来越低,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学生开始自杀。”
“一旦有人替他们承担起了肩上的重担,他们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而真正被诅咒的孩子,都泥泞不堪地活到了最后。”
“你们都是最天才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向腐烂。从今天起,你们要把底线降回到千百万年前的最低——活着,回归你们的求生欲。激发你们骨子里源源不绝的潜力,找到最原始的兽性,就能够无限接近——”
“创世的神性。”
“我给你们两个这个名字,是想让你们背叛这个时代。”
西缅和利未是弟兄
他们的刀剑是残忍的器具
我的灵啊,不要与他们同谋
我的心哪,不要与他们联络
因为他们趁怒杀害人命
任意砍断牛腿大筋
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
他们的忿恨残忍可诅
我要使他们分居在雅各家里
散住在以色列地中
——《圣经》首卷:创世记(希伯来语在开始之时)49:5-7雅各给12子的预言诗
夕阳普照。
博爱与冷漠,只有一线之差。
第12章
今天的粥煮多了。——餐桌上拿了两个碗的李微
王珏打开了家门。
他之所以立刻问有没有拆迁,是因为他家里实在有些寒碜。一室一厅的老楼已被灰尘占领,王珏就着昏暗的自然光,一手拄在洗手池前,一手拿着矿泉水往自己头上灌,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眯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没人打理,长长地拢在后面,都快要齐肩了。
李微家里没有镜子,上次也只是在电话亭的镜子里匆匆掠过,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中长发造型倒是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邋里邋遢,反而多了几分颓丧的沉沦气质。但他没什么留恋,拿出一把剪刀,看形状还是解剖专用的那种,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唰唰几下给剪了。他很擅长用剪刀,像剪断‘大体老师’的软组织一样干脆利落。但也许是右边剪得太快太顺利,剪左边后脑勺时一个没看清,划伤了颈侧,浅浅的伤口立刻渗出些血来。
“嘶……”
他皱着眉,凑近了眯眼去看那个伤口。
当他的睫毛几乎快要挨到镜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是不是近视了?
王珏突然想起上大学时,那个德高望重的张老师极为看重他,有法医请他做顾问时他都要带着王珏去考察尸体实情。带护目镜时张老师还说他眼睛好,不用叠带眼镜了,让他千万保护视力。
他放下剪子,进入这座房子唯一的房间。迎面来的是一墙的贴着泛黄发脆的金灿灿的奖状,每个奖状上缘都用卡通贴纸贴着——是他五岁之前的奖状。他在那面墙下面找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他的《洗冤集录》影印版*。他把它放在桌面上,坐下来盯着看了一会,猛然发现,靠他从小就背的“眼离桌面一尺远”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内容了。
至少有度吧……估计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并发症的病理性近视。
他叹了口气。
明天去配一副眼镜吧。
他软绵绵地在桌子上趴了下来,侧脸枕上那本书,静静地嗅着纸墨的辛香。
他在想,他和李微也许很早就交手过了。
“尸体经你手,你能看出多少?”李微曾经居高临下地问他。
有一具尸体,他和老师就差一点点证据,求证了无数类似的药物特征,但最后还是超过了时限和家属的耐心,被送去火化了。
是出自你之手吗?李微?
老师在专业上著书无数,其中也包括官方的医科教材——李微的那一本。
那具尸体被火化之前,老师偷偷留存了样本,后来发布了一篇轰动学界的学术论文。
之后他却辞职了。
没等给他一个交代,王珏就进入了昏迷。老师的名字再一次出现时,是在那本教材里,他认出的主编之一。
名字前被打了勾。
王珏闭上眼睛。
《洗冤集录》的扉页上是老师的寄语: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张明。”
王珏在桌子在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怎么这么嗜睡?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皮却还是发沉。
他的眼镜店选择挑中在了市中心的商场,因为那里人多。
视力、辨色力、外眼、眼压、眼底、裂隙灯等一顿检查,左右眼由0度都直接飙升到了多度。
这回真是被猪油蒙了双眼了。
他带着又沉又丑的试用架到处乱晃,从未感觉世界如此清晰。他怀疑之前都没有看清李微的真实面貌……算了,想他做什么?
不想知道他样子有什么细节,最好再也不见。
刚把他从脑海里踢出去,他就看到无处不在的小镜子的反光中,掠过一道修长的黑影。
他心下一紧,随即又觉得自己多疑。
……看见黑色就紧张,都成神经反射了。
他深呼一口气,索性半躺在了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镜片的制作。他选了一个半框的黑色镜架,款式很无趣但要价很自信。他没为物价感慨太多,因为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
他猛然想起,好像还偷了李微的钱,还不少……就当精神损失费了,他也不差这点。
他本想安静地、四仰八叉地在软沙发上躺到地老天荒,但架不住那个战战兢兢的服务员老是给他倒水,他决定去个厕所。
他本不该进去的。
王珏刚一进厕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隔间都是半掩着的,这里并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王珏的直觉作祟,用脚尖一个一个踹开隔间的门。
踹到最后一间时,门缓缓展开,这个隔间是红色的。
一个成年男性躺坐在角落隔间,喉咙大开,喷射状血迹撒满了隔间。清晰的视野带来了更具张力的视觉效果,那伤口黑洞洞的,仿佛要咆哮着让尸首分离。王珏都不用去确认脉搏。
他作为一个前法医专业的阅尸无数的学生,胸口剧烈起伏,腿一下子软了——
尸体是他刚刚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并且那人正拿着手术刀,抵上了他的脖颈,从背后贴了上来。
“好看吗?”旁边的镜子里,王珏看见李微左手拿刀抵着他颈侧的动脉,身体带着淡淡的温度挨着他的后背,把下巴搁在他右肩上。他听见耳旁传来温热又近在咫尺的低语:
“这是我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杀人。”
“是你教给我的。”
他声音温柔得像要淌出水来,带着点笑意,低沉而危险的特质随着清晰的五感被无限放大——他看他,听他,碰他,却要被他吞没,连骨头渣都不吐。
“我想大张旗鼓地走,最好是那种法医一眼就看出怎么死的尸体。……你掐死我吧。”
“这位小法医,看出死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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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集录》宋慈世界法医学鼻祖
第13章
今晚喝狗肉汤吧。——李微
王珏是在等他,但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大礼。
这一幕视觉冲击着实有点大。面前摆着一个凶杀案,而凶手在他身后半环抱着他,刀抵着脖子和他叙旧。
“这是,这是公共场合。”王珏闭了闭眼,吞了口唾沫,努力装出和李微从前波澜不惊的样子,“现在痕检发达得很,你这样……”
从前的李微虽然骇人,却是一张白纸,而自己似乎阴差阳错地帮他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这不是恶趣味,这是第一次他出逃时,那只被掰弯的勺子的放大版本。
“还在分析场地,这么淡定吗?”李微看他故作镇定,搁下巴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一件趣事。于是他直起身来,用高出他半头的优势把右手搭上他肩膀,然后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一路向下,去探他的胸膛。从手指,到掌心,一点点覆上去,最后罩住他整颗心脏。他淡淡地抛出一个结论:“呣,这不是跳得很快嘛。”
猎物碍于颈侧的刀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绷直了身体,乖乖顺从猎手所有没礼貌的动作。受制于人,就连隐匿的惊慌也被捕捉,却依旧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是……因为你这次连脚步声也没有。”
李微闻言,轻轻笑了,保持着这个半搂半抱的姿势,又静静歪头,俯在他耳旁低语:
“你应该多了解一下我的业务能力。”
掌心下的心跳剧烈而滚烫。耳边温热的气息裹挟着磁性的低音嗓,打着圈圈,扑洒而来。
他一个没控制住心跳,又变快了。
“吓着了?又快了。”李微把这变速抓了个现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语出惊人,轻轻道:“和你做噩梦时候一样快。”
猎物猛一抬头。
又一块领地沦陷了。
“你……”王珏立刻反应道,“那个手环?你半夜也……”
“我的电子耳蜗24小时联网。”李微耐心地和已经到手的猎物解释着抓捕他的过程,“你把它摘了,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下意识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李微轻轻覆上王珏那只其前不久刚脱臼的手,“柔韧度不错啊。”
“你那天怎么拿下来的?是像这样吗?”李微在他刚刚接好的大拇指上轻轻一掰。
王珏立刻吃痛地闷哼一声。
但又不敢妄动,只能绷紧了身子。
原来他都知道。
居然在自己家按摄像头,变态……
“24小时监听我,真辛苦啊。”王珏喘着气,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那不知道,你现在听到旺财的心跳了没?”
“什么?”
“你家楼下的流浪狗。”他走之前把手环挂在狗腿上了。
“……”
李微挑眉。
王珏心虚,挺直了脖子。
这一挺差点碰到了手术刀片,李微一个侧手躲了过去,却看见了他颈侧浅红色的伤口。
“怎么弄的?”李微皱眉,看起来有点不爽。
“你管我。”王珏说。
“我的确管不了你,”李微冷哼一声,“你毁了我培养了半年的细胞。”
“?”王珏疑惑,“我没碰它。”
我本来是想的。
“你体温影响到它了。多了一个变量,都废了。”
“怎么赔我?”
“……”王珏忍住没问那细胞的用途,一时语塞。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被攥得更紧,只好转移话题,“咱们能别在案发现场逗留了吗,一会儿有人来了。你不……处理一下?”
“处理什么?”李微笑道,“我还等着你和警察解释呢。”
“什么?”王珏一愣。
李微一下收了刀,突然发力,用身体把他往前推了一个趔趄。又抓着他两个手腕把他往怀里一带,让他勉强站稳。
接着覆着他的手,强行让他握向那个门把手。
王珏不明所以,然后突然感觉李微手下轻轻发力,似乎有所指——自己每个指尖都在被印向那个铁质的把手。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可纤细脆弱的手腕被他环住一圈还绰绰有余,被钳制住的关节像焊死一样纹丝不动——是他不自量力了。
“你要干什……”
王珏张了张嘴,没把完整的句子说完。
颈侧一阵温热。
他心下一凛,缓缓抬眼看向镜子——
李微吻上了他颈侧的那个伤口。
这一幕太过于奇幻,以至于疼痛来得有些迟缓。
犬齿陷入本就未愈合完全的皮肉,在里面肆意搅动,让撕裂来得着实容易,又辅以唇舌的反复舔舐排挤,助纣为虐。滚烫鲜红的血液顺着被破坏的肌肤纹理溢出来,没有受凉,反而流入更加炙热的唇齿间,再进入一轮新的折磨。
像一场暧昧的凌迟。
王珏仰着头,忘记了呼吸。
试戴眼镜很丑,但真的很清晰。他看见李微额间垂在他锁骨上的碎发,看见禁锢着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看清了拇指关节上的一颗小痣。平日和李微勾心斗角,顶多是受他目光攻击;可今天一面镜子,把两个人一起照了出来,一同映在王珏眼底。他看见了自己。他们好像被镜子一起框住了,变成了第三视角的别人,变成了一副画,荒谬,古怪,没有立意。
感觉自己要被吸干时,李微才放开了他。
他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蘸了蘸口里的血,在尸体面门留下一抹红,从天灵盖到眉心,像个飞吻似的。
“……”
“你这是,要跟我同归于尽吗?”王珏侧着有点凉意的脖颈,缓缓说。
他知道杀手都会被磨掉指纹,但他的唾液总归会有他的DNA吧。
“啊,所以我没有丢下你一个嘛,”李微轻松道,“要不要体验一起被追杀的感觉?”
“我有什么可怕警察的?我就说是你胁迫我的,把你老底都翻出来。”王珏道。
“这么狠心吗,”李微努努嘴,“多死几个警察也无所谓吗?”
“还是说,”李微顿了顿,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你希望我帮你把他们解决掉呢?”
“你在说什么……”
“刚开始昏迷的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曾医院。医院向来接待身份敏感的客人,有警察来,这一闹生意冷淡了一阵。”
“两杠三星的一级警督呢。”李微故作思考状,“后来我问护士,问是来找谁的,她说是我的病人。”
“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王珏皱眉,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嗫嚅道:“那个案子……我是清白的。”
李微看着他,笑而不语。
“……但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现在怎么办,你要被通缉了。”李微的语气变得张扬,“商场的监控可无处不在,你准备好逃脱路线了吗?”
王珏咬牙道:“你故意的……”
“不巧,我这里正好有黑监控的技术。”李微没搭腔,挑眉道。
“……”
“什么条件?”王珏瞪他。
“求求我。”李微一脸平静地说。
“……”
想把你身上与我无关的伤口,都打上我的烙印。
——李微第三件‘想’做的事
第14章
师傅居然让我帮他买了被子和热水壶……爷的青春结束了。
但他为什么不要我的膏药,难道不是老寒腿?——葫芦
灰鲸的同名杀手组织GW作为业界独苗,在管理方式上也别具一格。每一个杀手在养成后都是一个杀器,六亲不认,寡情淡义——借刀杀人的刀刃太快,除了自相残杀,也容易互相勾连反水,把自己的手割伤。
像一只只嗜血诛心的蛊,要在格子里单独供养。
而这格子的排列方式也有讲究,因为涉及到合作与接线的复杂性,孤立放置的成本太大,阶梯性的组合则是更好的选择——等级制。更具体来说,就是一个带一个。
实力有差距的组合总是省去许多事端,学校班里的第一和第二尚且较劲打架,杀手也不例外,何况他们学的本来就是打架。但你要把第一名、第十名、第一百名放置在一起,那就是lovepeace。这也许就是嫉妒和仰慕、膈应和无感、势均力敌和有点逼数、利益相关和关我屁事的微妙差距吧。
以此类推的话,假设第二名与第十一名、第一百零一名一组,那么这两组之间就会被严格隔离,是放在两个格子里蛊虫,老死不相往来。
但排名只是实力的大概估算,第二名也只局限于第二组的第一名,毕竟两组的人员之内从没有交手。唯一有交集的机会就是,有蛊叛变。到了这时,隔板就会缓缓拉开,势均力敌的选手进入战场,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
毕竟这时未曾谋面过的同行与目标没有任何差别。
分组以第一名打头,在10~50内进行抓阄,被抓到的人再进行下一轮抓阄,保证了分组的随机性,也给小幅度的变动留下空间。
这也是当初李微去处理时觉得不解的原因,因为这本来是左右的任务。
10~50名在被抽时都有着心里的小九九,因为秉持着一个带一个的规则,被谁抽到,谁就是他们的‘师傅’。第十名的葫芦表面上和其他人嬉皮笑脸,背地里却自命不凡,对这个制度心里十分不爽。因为如果真一个不小心被第九抽到,可就只凭一名的差距,差了辈儿了。
但抓阄系统似乎有一定指向性,因为当那个女人踩着高跟鞋特地来找他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中奖了。能和老板直接接线的红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于是乎,葫芦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中,成了李微的徒弟。
他心里冷哼一声,真没见识。
哥们也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层层选□□的好吧?第一又怎样,能差多少?我倒要看看你能教我什么。于是认脸的时候,他不卑不亢地一下推开门:前辈好。
嘴上说着谦辞,语气却戒备而张扬。
李微闻声抬眼。
嗯,你好。他几乎是立刻就冲他谦和而温雅地笑了。
葫芦:……
我日,大帅哥。
上一秒还自视甚高的冷酷杀手葫芦,下一秒被李微温暖的笑融化了一个角。
没想到,居然不是装逼犯。
哇,这些都是他研发的?
靠,上次小黑屋第一是他?
一个月后,在众人嫌弃的目光中,一个屁颠屁颠的小跟班诞生了。
师傅,今天吃点什么?
师傅,新的白大褂帮你买好了!
师傅……
直到有一天,李微和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常常怀念你在初见时的高冷和拘谨。
第一名的超神比他想象的还可怕。研发新药的工作人员数不胜数,但大都只是执行提案和假想,真正的技术80%都来自他师傅为首的上级人员。李微似乎特别完美,业务强悍就算了,还健谈,不高调,不出头,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每一句寒暄都让你觉得舒服,连嘴角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设计好了似的,什么都好——
但就是没有人味儿。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没有爱好。发型理发师剪什么就是什么,吃饭也雨露均沾,永远不会多偏向哪个食材一口。人家叱咤风云的前辈,都有点个人特色,开膛手杰克,罗斯托屠夫,自己业界内传出去,也有个名号不是。可李微杀人没有定数,仿佛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对杀戮更没什么执念,从来没杀过目标之外的人,就算是没长眼惹了他,他也看都懒得看一眼。
可他刚刚发现他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李微只是看见一个一看就是伪装的眼镜店员往一个顾客水里下毒,转头就把他在厕所里杀了。
那手段,颇有前面提到的几位前辈之风。
然后似乎还给那个顾客展示了一下,两个人在里面呆了一会儿,然后那个顾客就跟他走了。
……师傅。
虽然猜到你可能是弯的了。
但没想到你追人的方式,这么……辣。
他一边擦着隔间上的血迹,一边怨念地想。
地下停车场,空气有些潮湿。王珏一板一眼地跟在李微身后,时刻和他保持在一条直线,跟走独木桥走歪了要掉河里似的。
自己的处境真是越来越危险了,竟然暂时只能跟着他,真是可恶。
李微总不会害自己吧。王珏生怕远离他一点就要被摄像头拍到,低着头又跟紧了一点。结果眼前人突然停下,他一个没留神撞了上去。
“你放开了走,有我呢。”李微回头,好笑道。
“你别忘了报警。”王珏怒目而视。
李微是职业杀手,不会轻易和警察产生关系,什么一起被追杀的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坐电梯时,李微侧目看他,被他瞪了回去。
他坐上李微MPV的副驾驶,想着从前的案子。既然警察来找过他,那他的DNA应该都在数据库里了。李微应该不会蠢到随机杀人,很有可能是目标或者内部消化……可今天的行程是随机设定的,那个人怎么会那么巧和我在一起?
完了,那人极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看来给灰鲸的消息已经奏效了。
那李微……
他感觉自己脑子真是大不如前了,这么点思考量已经让他感到疲惫,几乎昏昏欲睡。
王珏索性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杀那个人是谁?”
“喽啰。”李微简要回答道。
“那……你……”王珏眼皮要睁不开了,明明中午才睡过。
李微看他困得一直点头,直接侧过身上前想帮他把安全带拉过来。没想到身侧的人直接靠了下来,整个人栽到了他身上。
第15章
世界和我总有一个在不停旋转。——39°的王珏
李微瞬间肩膀一个发力,撑着他断线木偶似的头和身子,然后单手把他垂着的下巴抬起来。王珏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微微张着的嘴被捏得有点嘟起来,仿佛妨碍了喘气,脸被憋的有点微微发红。李微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去探他的脑门,马上被烫了一下,“你发烧了。”
“发……发烧?”他被扔下的下巴突然失去了支撑点,摔在了系好的安全带上。
“以后少在冰箱里玩躲猫猫。”李微说。
王珏想坐起来抗议,尝试了一下,放弃了。
“每次都是,跑,”李微把引擎启动,淡淡说,“跑不过就往我这一倒,自不量力。”
“你……别嚣张,”王珏气息奄奄地嘴犟道,两片嘴唇无力地翕动着,烧得舌头都捋不直了,“我昏迷……前,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是吗?”李微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你现在谁也打不过。我客观理性地认为,你现在只有跟着我才是最安全的。”
……
王珏没说话。
李微用余光一瞟,发现那边已经接收不到信号了。
李微把车停到家门口,拽着他后脖领子,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他拎出车外。然后意外地发现他还能走,只是脑子不太好使了。
“你说,这,发烧,的,感觉,还,挺好,”王珏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走进被提前打开的大门,像一张饼一样把自己摊在床上,裹着被子,一个字一个字蹦道,“感觉,不用想那么多东西了……”
烧坏了。
李微从后面紧随而至,惆怅地关上门,想起了被葫芦支配的恐惧。
他拿了一堆东西走进房间,堆到床头。他蹲在地上,把脸凑到床头瘫着的侧脸,淡淡道:“张嘴。”
王珏侧躺着,张开了嘴。
“张大。”
他仰着脸把嘴张大。
“说‘啊’。”
“啊——”
“闭上吧。”
王珏又照做。他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目光呆滞喃喃道,“医生,我还有救吗。”
开始说胡话了。
李微站起来,把各种药水挤进吊瓶,并不想理他。
他一转头,就看见王珏还在盯着他看。然后他突然把手腕并在一起,递了过来。
李微:“?”
“你,不是,power,paw……”
李微怀疑了几秒自己的耳朵,道,“你还跑得了吗,不用这么主动。”说罢就接过他一只手,给手腕绑上了医用乳胶管。
“改换绳子了吗……”王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任他摆弄,眼睁睁地看着李微,拍了拍手背,然后隔着细嫩的皮肤捻出一根青色的血管,在上面熟练地用棉签涂上碘酒。
可当他把针头推出一些液体时,几乎是瞬间,王珏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李微转头看他,看见他涣散的瞳孔骤缩,盯着针头的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那是极度恐惧的表现。
害怕到一定程度时,人是哭不出来的。他只是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有些无力地念叨着,“不要打针。”
“不要打针。”他又说了一遍。李微注意到被子下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刀架脖子、尸横于前也面不改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李微面前展现恐惧。可脑子不清醒带来的真情流露也转瞬即逝,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给自己的颤抖找一些合理的解释:“太冷了……”
典型的自我逃避。
李微把那只逃逸的手捉回来,左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右手用手边缘掌固定住那只不停颤抖的手,又用两根手指在把针精准地推了进去。
直到单手把胶布粘好之后,覆在眼睛上的手也没动。瑟瑟发抖的睫毛轻轻刮擦着掌心。
良久。
颤抖才渐渐平息。
就快久到他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李微看见那张脸上露出来的嘴唇,突然笑了一下。
他立刻把手拿开了。
“你照顾病人时候这么温柔啊,医生。”王珏望向他,眼底一片清明。
“药到病除?你恢复得够快啊。”李微平静道。
“医生治得好。”他之前不是装的,只是一想起那段回忆,人就一下子清醒了。
创伤应激障碍着实有点难搞。从前他自己查资料查到了眼动疗法,就是把右手手指放在双眼前一段距离,慢慢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反复交替,然后慢慢回忆创伤回忆。简介煞有其事地说是让手指带动眼球,将卡在杏仁核的的记忆上传到大脑皮层,让大脑皮层再加工。结果他一开始回忆,手指就没法转了,颤抖着用力弯曲,然后焦虑地啃起了指甲,最后仰着头大口呼吸起来。后来程医生给他介绍了森田疗法,就是顺其自然,“拥有健康人的举止,心理自然健康起来。”可惜没等适应,他就受到了二次伤害。
他握紧了拳头,决定贯彻自然疗法,努力克制颤抖。
他看李微欲言又止的样子,怕他要问什么,连忙说道:“装的什么?”
“装的盐水、消炎药、葡萄糖水、退烧药……”
“什么?”王珏后面听不清了,眼皮发沉。
“……”他闭上眼睛。
“安眠药。”李微一脸平静道。
第16章
我是被席眠捡回来的。
——衍辰
实验室里,男人穿着白大褂,正透过无框眼镜仔细把滴管里的液体少量多次地加入培养皿中,因为认真而微微皱着的眉宇间,散发出一种深邃和宁静的气质。
宁静的眉宇之下,却透着两个黑眼圈。旁边是红别写来的被无视掉的小卡片:按时吃饭睡觉哦,么么哒。(唇印)
最后一次……再不成功就……
“啪。”门一下被推开。
男人一个手抖,剂量一下子加多了,淡黄色瞬间变得血红。
他怒不可遏地回头看去。
你妈……可他看清来人是谁后,却立刻扔下了滴管,站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惊喜,“你怎么来了,哥。”
“衍辰。”席眠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不要叫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快得了吧。自从我一举冲到前十,你就为了避嫌,多久没见我了?”衍辰眼睛里亮亮的,就要上前去拉他的肩膀,“你居然主动找我!是不是想我啦?”
“不是。”席眠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我来找你拿药。”
“我的药不是都给过你了吗?这么快就用光啦。”
“我需要一种通过皮肤就能吸收的,没有解药的。”席眠轻轻躲开他亲昵的动作。
“你现在这么狠了?”衍辰被躲开的手自然而然地画了个圈在身侧停下,仿佛无事发生,“那你直接买一瓶百草枯熬一熬不就完了,完美符合条件。”
“也是。”席眠转头就走。
“哎,等等。”衍辰一个箭步挡住他的退路,后知后觉地皱眉道,“你这次任务是不是很危险?靠……你他妈不会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席眠没说话。
“难道……是自己人?”
“让开。”
“前十的?”
“别猜了,让开。”
“我靠,看来是了。”衍辰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没有解药……不会是我吧?”
“不是。”席眠冷冷道,“杀你直接一巴掌的事。”
“我可鬼得很,不要小看我。”衍辰撅撅嘴,“不过恕我直言,剩下那几个货色除了那个谁真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必……”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不会吧……”他看着席眠依旧沉默,一下收起所有嬉皮笑脸,低头陷入沉思。
“我去给你配药。”
一夜无梦。王珏从没睡得这么安稳过,有了想问安眠药牌子的冲动。
但看着安静发蔫的小兄弟,还是算了。
安眠药具有骨骼肌松弛作用、神经中枢抑制作用,抑制运动神经和肌肉功能的作用……他背着书,安慰自己道。
他躺在不知道比病床软多少倍的床上,盖着暖烘烘的被子,手上扎着吊瓶,思维也混沌了起来,突然就有把这一瞬间定格为永恒的冲动。
除了右手没被拷在床头的话。
李微用手机点开客卧的监控,看王珏想爬起来做个俯卧撑,撑了两个就体力不支,原地趴下了。
没等李微幸灾乐祸,手机就弹出一条消息。
:在?
:不在,年假中。
:少扯,你们有个病人跑了?
李微一怔。
:是吗?你说哪个?
:王珏。
:你问他干什么?
:人在哪呢?
:杀了。
他大言不惭道。
对面沉默了。
:行,知道了,你忙吧。
他没关对话框,在沉默中等待着暴风雨。
过了一会,手机不负所望地响了,是一通视频来电。
竟然是灰鲸。上次和他说话已经几年前了。
居然还是视频电话,要知道红别也没见过他……
他接通了电话,对面的画面果不其然,是漆黑一片。他刚把摄像头对准自己,就听对面问候道:“小微,休假怎么样?”
即使是变音处理过的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来自长辈的亲切:“本来想着你年假不该派任务了,还怕你太辛苦,想着要不要叫别人。但听说……你已经解决了?”
如果李微的虚情假意有老师,那么这位或许就是鼻祖本祖。
“你说的是王珏?”李微在摄像头前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为什么要杀他?”
“小微,”灰鲸的声音带着藏了刀的笑意,“接任务时你可向来不问为什么的。”
李微沉默,一时间竟然没有虚与委蛇。
他在问自己相反的问题。
“哈哈,”灰鲸自然地打破了沉默,“红别说你变了,我还不信,你以前可从不会晾着我。”
“没有,只是好奇。”李微瞬间自动修复了自动对话AI系统,“只是王珏昏迷了八年,杀他——不过我拔根管子的事。何必大费周章等到现在?”
“是啊,八年。”灰鲸人到中年,也不能免俗地感叹起时间,“八年都让我忘了这么个人,让这小家伙儿跑了。”
灰鲸这样的人,叫人叫得越亲昵,就越让人脊背发凉。李微装出一副疑惑样子,心里暗起波澜。他知道他不能再表现任何对王珏这个人过多的关心,只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一副愧疚忠诚相:“摄像头的事,是我的疏忽。”
“是我没和你提过他。杀了就杀了吧,怎么杀的?”
“掐死的。”他答得果决。
“这不像你。”
“偶尔换换口味。”
“有录像吗?”
“任务之外,我就没录。”
“尸体呢?”
“处理了,在焚烧炉。”市内有几家承包的殡仪馆。
一连串死亡追问让李微明白了,装聋作哑是混不过去的。他索性直接试探道:“你从来不问我人是怎么杀的。这人对你很特别?”
“你还从来不杀任务外的人。”灰鲸不答反问,以牙还牙:“这人对你很特别?”
依旧是带着笑意的声音,语气却明显冷了下来。
气氛顿时紧张。
“你把视频后置,给我看看你家。现在,马上。”多个回合过后,灰鲸放了大招。
“好。”李微爽快答道。
屏幕里浮现出他黑白分明棱角遍布的装修,从卧室,客厅,厕所,厨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他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王珏躺着的客卧,准确来说,是拷着的。
纯黑的被子凌乱中泛着褶皱,中间软绵绵地鼓起一团,看着还是有点突兀。
“把被子掀开。”灰鲸下命令。
第17章
李微奉命缓缓上前,抓着一个被角拎起来——
那是一个立着的散装热水袋。
空无一人。
“好,我相信你。”那灰鲸立刻改口,又和蔼地笑,“也是临时抽查你家里有没有女人,哈哈。小微,你还是一点都不近女色啊。”
“毕竟我眼里只有组织,”李微也恢复了油嘴滑舌的状态,在摄像头背后依旧配和出演,“甘愿奉献我的青春。”
两人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通话,挂断后都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把嘴角放了下来。
看来根本就不是灰鲸让他杀的,而是红别自己擅作主张。她知道他查了王珏的资料,医院,还知道他给王珏加了脊椎输药装置。
红别在隐晦地提示他,不要有二心。
感情王珏的存在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王珏有什么殊荣,让他稍微对他关照了一点,就引起了红别的警觉?
有什么本领让他们防备他,又不敢杀他,甚至都不告诉自己他的存在?
:你在哪?
是他放在王珏枕边的手机。还直接把 :我在实验室。
:就两步道。你不能出来吗?
:你有什么事?
:我觉得这里很危险,我们该撤离了。
:你的预感很准,其实你已经撤离了。
:什么?
:你在另一栋房子里,同样的户型我有六套。
王珏震惊了。环视四周,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眼睛盒,看来是他帮忙拿回来的。他把眼镜戴上,又把眼镜盒拿开,在床头柜上找他之前用手环磕出的小坑,果然没有了。
不过床头柜旁边的垃圾桶里,也多了张卫生纸……
他想了想发蔫的小兄弟,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对我干了什么?
:你晨勃了。
:??????????????????????
:所以呢?
:所以帮了你一下。太久没有,运动神经会变差。
:我怎么不知道
:你吃了安眠药。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的性生活?(倒挂微笑)
:我只是关心你的健康,要遵医嘱。
:庸医!我都发烧了
:被发现了。你这不就跑不动了吗
:……这不是重点,你怎么能帮患者干这种事情?医德呢?
:这不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吗?你没学过?
:那你为什么帮我?
:想帮就帮了。
:你这时候‘想’用得倒是利索!
:我给你打屁股针时候也没说什么啊。医学生眼里的肢体还是肢体吗。
:但是正常人都会觉得羞耻好吧。
:什么?你给我打了屁股针?
:羞耻?会觉得难受吗?
:也不是难受……就是会脸红什么的……
:这不也是正常生理现象吗。
:?
:我第一次掐你时候脸更红。不是很正常吗。
:靠了。催产素,催产素你总知道了吧。亲密肢体接触会有催产素分泌……
:催产素是爱情激素。你的意思是说这种行为让你爱上我了?
:……
:(红色感叹号)什么意思
一分钟后。
:等等,你说我的预感很准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灰鲸吗?
王珏刚刚还奋起打字的手突然停住了。
:他刚还亲切地跟我叫你小家伙。
他抬头看了看手铐,发现尺寸格外地合适,严丝合缝。
:等我回去。
对面的人听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让他从床上起来时,似乎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李微一步一步把王珏逼到背抵柜子上,发现他身体佝偻着,惊惶不定的脸色白得惊人。
李微突然想起当时王珏在刀架脖子上时,还要镇定交代他帮自己整理死后仪容。可现在,虽然不排除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还是能看出他紧张了。
“不是不知道我有组织吗?”李微平和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凉薄,“现在老大都来吩咐我关照你了。耍我,你很有一套。”
王珏没所谓地耸耸肩,“你现在是要杀我了?”他仰头,自己主动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你来吧,这次果断一点。”
李微真就伸出手去,最后只是指节搭在他颈窝的动脉上,果不其然摸到了狂跳的脉搏。他眯了眯眼,缓缓道:“我不杀你。”
“哈哈。”王珏笑得一脸灿烂,微颤的语调还是暴露了他,“我可是上了灰鲸的追杀名单,不杀我,死的不就是你了吗?”
“你觉得他想让我杀你?”李微凑近说道,“他明显是要活的。”
“他可不是讲情分的人,他要活的,只能是有把柄在你手上。”李微道。
“嗯,聪明。”王珏努努嘴,“我的确有把柄。那他让你抓我了?”
李微略一思索,说:“没有。”
“那就对了,他已经不信任你了。”王珏继续笑道,眉梢挑成一个好看的形状,“从你杀了那个所谓的喽啰开始……不,是从我出逃了你没有上报开始。唉,但这也不能怪你。谁让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的故事呢。”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只能跟你一个阵营了?”李微也颇有意味地笑了,“这不符合逻辑吧。我为什么要上报一个陌生人的行踪?而且他从不在意喽啰的性命……能让你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你那所谓的故事吧。”
“的确,所以要听我讲吗?”
李微笑了。
他在设计他,挑拨他和灰鲸的关系,而且似乎胜券在握了。
他倒是想听听有什么事足以作为把柄要挟杀手集团的老板灰鲸,可一想到自己被耍了——
“是不是我一直对你太好,让你太自信了?你知道在我们这反水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要被所有杀手追杀一辈子。”
“他们不会围堵你,甚至不会见你。他们只会在你随手买的衣服上、杯子的瓶口上、你摇下车窗的粉尘里加上一点教科书里都没有的物质,会把寄生虫放在你的食物里伪装成蚊虫叮咬,让你每分每刻战战兢兢,随时随地不得好死。你知道心丝虫吗?做手术时把心脏剖开一点,切口处就会露出无数条像白面条一样的虫子在翩翩起舞。”
王珏抿着嘴,不说话。
“你觉得我在乎什么?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选择和你一个阵营?”
王珏微低着头,平缓线条的五官陷进阴影里。良久,他才开口道——
“可惜他现在已经认定你被我拐跑了,不过他没说让你抓我应该是试探,是要等你的说法,看你是不是真的叛变了。”王珏突然笑了一声,心下仿佛决定了什么,语调轻浮起来,“你当初不杀我,我的确要谢谢你哦。不过原来刚认识你时候你跟别人都那么热情开朗,装得真好。当初有一次听见你和护士说话,我还以为你有双重人格。”
“不过你像这样冷淡点挺好,就很真实。打喷嚏时候不会放松,还有点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想……”王珏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横跳,可惜没等他说完,就被李微摔到了柜门上。
“灰鲸只看结果,”他抵着他的肩膀,低头凑近王珏的脸,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你说我把你带到他面前,他还会怀疑我吗?”
“我不杀你,但这并不代表我有保你的理由吧。”
王珏被措不及防这么一摔,又听见这话,瞳孔骤缩,怔住了。
那是灰鲸特意为他准备的狭小空间,漆黑不见五指,只闻得见自己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他听不清自己嘴里在说什么胡话,只是下颚不断发力想留住一些口水。后来他连口水都流不出了,也听不见那个戴面具的人在耳旁喊些什么,脑子里一片轰鸣。
如若不是他在四肢里都埋了信号器,说不定已经沦为人彘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发出来的:“想要活着折磨一个人,总归是有法子的。”
完了。
这回真的玩太大了。他输不起了。
“你不想知道把柄是什么吗?”王珏垂下眸子,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不甘示弱道,“你作为得力下属,如果这和你没有关系,怎么会突然倒戈呢?”
“你转院到我这来,是他安排的。”李微说了一个陈述句。
“上次我在眼镜店时候带的资料呢?你拿来,你就知道了。”
可李微刚走到书房,就听见玻璃打碎的声音。他心叫不好,以惊人的速度飞一般冲了回去,就看见王珏拿着一大块玻璃往自己咽喉上划——
李微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王珏,迅速捉住他的手腕,发狠用力,力道大得让他撒了手。他刚想在颈间的鲜血之间去确认他的脉搏,靠在他身上的王珏突然用力挣扎出来,在一片混乱之中将头用力向柜子的棱角一撞——
千钧一发之际。
李微的手最终垫在了棱角和他的脑门中间,手骨发出了“咯”的一声。
王珏保持着那个姿势,虚弱地喘息了两下。
不过他毫不领情,甚至在那只挫伤的手又狠狠顶了一下。自残失败的无力和羞恼让心里伪装成临别留言的怨恨失去了外壳,转化成嘴里尖酸刻薄的话语,“你说的对,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放弃你的功利,你那扭曲的价值观了。”
“你连想都不知道是什么,我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才幻想你能共情来帮我。你也不必知道那些了,我看有些东西已经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了吧。你为什么不杀我,你看你怕的,怕你老板怪罪你吧,怕你那捡你来的爹爹打你屁股吧。”
“我看错你了。”
“你就是他养的一、条、狗。”
过于激动的心率在大病未愈的情况下让他喘气极其困难,浑身上下都抖成了筛子,呕出来的字句却铿锵有力,像带着血一样。
李微听他说这些话,看着他,面无表情。
“怎么,你还想干什么?您请便。”王珏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反正你不敢杀我。”
“这是你说的。”
李微抓着他的手腕,吻了上去。
第18章
我叫王珏。
到目前为止,在我荒废而离谱的人生中,我那可怜的常常被□□的心脏,曾经历过三次自我毁灭式的狂跳。
第一次是在躲衣柜里听父母被杀时的惨叫,第二次是灰鲸笑眯眯地给我静脉注射。
第三次是现在,我的主治医生正在不遗余力地吻我。
可我刚臭骂了他一顿。
所以这个吻似乎也不是那么温柔。他钳着我的两只手腕,膝盖抵着我的大腿,把我一下子推到身后的墙上,然后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下一秒,整个嘴唇都被一片温热包裹了起来。我无力抵抗,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呜咽。
他粗鲁而暴力地撬开我的唇齿,把舌尖送了进来,吻得很凶。柔软的舌头与坚固的牙齿起转承合,刮擦吸咬,然后毫不留情地在下唇上重重地咬了下来。我疼得一震,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血腥味儿在我们嘴里弥散开来,可他的进攻愈演愈烈。他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把我奋力想躲开的下颌抬起,强迫我的嘴微微张开,接受他的所有掠夺与采撷。玻璃切口过于平整,颈间的伤口似乎还没有唇舌上的疼,钝刀自杀的悲哀。我用沾着我颈间血的手,倔强而虚弱地去推他,可笑的是这种时刻,我还在想他黑色的衣服不容易弄脏。可用尽全身力气换来的自不量力的结果,反倒让我看起来是在搭着他的肩膀,迎合他的强吻。
我仿佛尝到了人生莫大的悲哀,有点痛苦地慢慢睁大眼睛去看他。
囊中之物,一时兴起压在墙上肆意妄为,仿佛是件合情合理的趣事。
请让我好好看看冰冷戏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吧。是看着用以邀功猎物的不屑,还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羞辱我的泄恨?
然而当我看向他的双眼时,心中不止一个声音说,错了。
深情款款太过庸俗,死水微澜不够惊艳。那是一个深渊,正在注视着我的深渊。
我承认,我败了。不论是幼稚的揣测,还是无药可救的自尊,都在这深渊里被肢解,一败涂地。
我哭了。
他顿了一秒。然后用我的眼泪调味,去一遍遍舔舐他制造出来的伤口上,正源源不断滚出的血珠。
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过糟糕,但依旧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仅没控制住泪腺,还在他炙热的亲吻和紧密的肢体碰触间失去了自我。
大脑一片空白。
手上依旧一片洇湿感。他终于不再无视我的反抗,又轻轻圈住我的手腕,没有按在肩侧,而是握着置于胸膛之前。
我早已被他吻得没了力气,紧接着开始头晕眼花,我已感觉不到他是如何撩拨我口中每个角落——直到我整个人腿软到站不稳,身体开始下滑时,他终于放开了我。
发烧的眩晕、头部的撞击、颈间的失血,还有不知道什么激素在大量分泌,我在多重夹击之中无处立身,失去了知觉。
可是倒下前一秒,我发现手上早就该风干的血迹,还是湿润而鲜艳,在灯光下泛着水光。
——昏迷前的王珏
密不透光的房间里,没有风。
可我梦见了辽阔的旷野。李微在戳着十字架的野坟旁边,穿着黑色的风衣,带着白色的手套,于夜色中踏着舞步,用小提琴拉一首用来祭奠的挽歌。
心口还别着一支红玫瑰。
——昏迷后的王珏
王珏一睁眼,就立刻爬了起来,拖着散架的身躯,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四下静寂,浴室有水声哗哗作响。
他想起手上的血,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看见客厅惨白的地面上,铺满了鲜艳娇媚的血水。
那乍眼的猩红还在前赴后继地向一隅处缓缓漫去,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撕裂开来,恶狠狠地大力嚼碎,再粗鲁吞进肚子里。他光着脚踩在上面,踏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最后缓缓推开浴室的门——
李微靠着浴室的墙砖,在血水簇拥中躺坐着,正被淋浴劈头盖脸地冲刷。
“衣服脱不下来了。”李微解释道,语气还是像从前那么平淡,可能听出来已经虚弱至极。
“你,你怎么了。”王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伤口不能沾水你不知道吗……”
黑色的布料掩盖了一切血迹,甚至那时透在了他手上。
应该是因为他坐在了浴室的地漏上,血水才会溢出来。如此狼狈不堪,相必李微不会坐视不管,只有一种可能——
他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那时就已经伤得那么重了,那,那个吻……
王珏脑子要炸掉了。
“来的路上太赶,被暗算了。”李微道。
“你不是说让我相信你的业务能力吗?你不是第一名吗?”王珏听到这话一下急了,冲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声调都跟着上扬,“是谁?是……”
他突然想起李微来时跟他讲的,反水的下场。
“是……是你们有内讧?不对,不对,是灰鲸。”王珏气息急促,眼珠带着脑子一起飞转,“你说灰鲸没让你抓我,根本就不是他不信任你了,他肯定会先试探你,是你……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李微淡淡道,“我把你杀了。”
王珏一脸不可置信。
“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
“你不该和他说你杀了我。我曾经跟他说过,我身上有信号器,只要我死了,他的把柄就会被自动发给所有当事人。所以当你说你杀了我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你在骗他了。”
“哦,”李微倒是对这个漏洞没有了解,但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此停留,举一反三道,“所以灰鲸把你变成了植物人,活着折磨你。”
“对,但是这个不重要。”王珏用力抓着他的肩膀,“重要的是灰鲸知道你骗他,肯定下令在追杀你了。”
“……”李微抬眼看他。
“你不是说要策反我吗?”他一字一句道,还带着些笑意,“你成功了。”
“你……你又在我身上安监听……”王珏眼睛蒙上一层雾,表情一下变得呆滞,“可是我还没开始策反呢……”
“是吗。那不好意思了。”李微笑着说着谦辞。
“你……你……”王珏“你”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伤是为他受的,他自己还全然不知,说了那些恶毒的话。灰鲸那边的消息也是他泄露的,他应该在更早就提醒他的,但是那天突然发烧,还被喂了安眠药。
他在 他本来的计划是赌李微在他的身世和已有舒适圈的权衡,用自己的命来赌。他最坏的结果就是,李微听了那个把柄后依然选择效忠灰鲸,并将把他交出去。他也以为最终结果是这样的,所以选择自裁。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还没给他讲故事的机会,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教会我什么是‘想’呢。”
李微每笑一下,就好像在他心上横刺一刀。
“但是,我好像要死了。”
王珏愣住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伤口在哪?你……”他把他湿透的衣服一点点卷起来,翻找着他最大的出血点,却都是出血量较少的伤口,怎么找都找不到致命伤,急得快哭出来了,“在哪?在哪儿呢?”
李微没力气动了,只是静静地看他。
王珏回看过去,突然发现他人中处的水迹是淡红色的。
他小心地把李微的头揽到自己肩上,失去了淋浴头的水流,致命伤也失去了伪装——
鲜红的鼻血汹涌地淌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他的肩膀上。
“你中毒了?”王珏瞪大了眼睛,眼珠乱转,“哪里有解药?”
“没有。”李微言简意赅道。
“有的。”王珏眸子沉了下来,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道,“是席眠?”
李微默认。
“席眠的药都是衍辰配的,他现在不配没有解药的毒。他和你说的都不算。”王珏,缓缓道,“因为这是我叮嘱他的。”
“你到底是谁?”李微轻轻侧头,皱眉道。
王珏舔了舔嘴角被他咬的伤口,轻轻笑了:
“我是小秋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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