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寅卯(中)
张国庆
七
三十号那天上午,天气晴朗,街道两侧挂满了欢庆“五一”的国旗和小彩旗,鲜花点缀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一大早,小石要去分局集合,去远郊参加米的体能补测,我暗地委托了市局考评办的一哥们儿,让他关照一下小石。
临上车前,小石自信地晃动着双臂对老庄说:“所长,您瞧好吧,这次保证不会拖所里后腿!”
按所里分配给小石的指标,狗证任务虽然没有完成,但全所任务总数已经完成,老庄私下做了老高和小石的工作,狗证数还是归了小石,超额奖励归老高。
上午十点,分局治安科来电话,催促派出所赶紧去上交无证犬。老高带着老谢、老张把后院的狗笼子统统装上车,送到距市区几十公里外的犬类留检站。
刚送走两小时,老二一身疲惫地推门走了进来。掏出块钱说:“我找谢警官,俺来赎狗。”
值班民警立刻傻了眼。
遗憾的是那72小时,我正在百公里外山里的一个招待所,参加市局举办的督察业务考核培训班。关于老二筹钱的经过和细节,都是当事民警事后讲给我的。
那天早晨,老二先用身份证去银行取了定期存款,又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将块装在一个信封里,打算蹬着三轮把钱送到法院。但在银行门口,就被两个安徽口音的骗子用掉包计把钱骗走了。当天的警情,有清晰地记录。
出警的民警说,真不地道啊,老乡骗老乡。俩骗子一掉包,换了两万多假币。这老二脑子肯定进水了。
厚厚的一沓子假币被收缴了。民警查看了银行附近的监控录像,证实这是两个中年骗子给老二演的一出双簧。
地上丢钱的掉包骗术,在电视上被无数次曝光。可老二一时贪心中了招儿。
当天下午,所里又接到报警,说一小时前,有人在胜利路口碰瓷儿。碰瓷儿者被民警带回了派出所。值班民警一看,还是老二。上午还是受害者,下午怎么成了“碰瓷儿”的了呢?
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二大喊冤枉。他说从派出所出来,偶遇了一位收废品的客户——广告公司老板;老板听说他急需要钱,就临时找了个赚钱的活儿,让他出去发小广告,一大箱子广告单,发完给他。
谁想到,老二在路口发广告横穿马路时,被一辆车撞伤了腿。司机说有急事,拿了四百私了。老二拿到钱,医院,忍痛接着发广告。司机办完事回来,见老二仍在路上来回溜达,于是报了警。
老二撩起裤管儿,民警发现老二的右腿和脚踝挫伤确实严重。以碰瓷儿为目的解释,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这段经历,让我们知道,他在12小时是如何赚来的第一笔钱。但几小时后,派出所再次接到报警,说有个发小广告外地人,在一路口昏倒了。
昏倒的还是老二。出警民警喊来了,医院。根据民警后来的讲述,老二昏倒是因体力透支,低血糖造成。输液治疗后老二缓解了。民警又喊来广告公司老板,给老二结了药费和两百工钱。老板心软多给了两百。
这样,老二的口袋里就有了八百。
医院。原因是,医院意外找到了一个赚钱的差事——夜里看护一个病人,报酬是两百。
根据老二事后的讲述和我们的调查,老二并没有说谎。
那天傍晚,医院走廊里被一个男人喊住,问他是否愿意做陪护,陪护他老爹,一夜二百,护理到转天早晨八点。
八百加二百。这个条件,对老二来说,似乎是天注定。老二自然答应。那男人把他领到老爹病床前,给他一盒方便面就走了。
老人很瘦,戴着氧气罩,闭着眼睛始终昏睡着。半夜老人突然醒来,摘下氧气罩问老二,你是谁?
老二说,我是你儿子雇来照顾你的。老头一听就哭了,对老二说,我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帮我早点死!
老二吓了一跳。老头哭诉道,老伴去世后,四个儿子很少来管他,老人只得独自生活。不久前,村里拆迁按人头分房分钱,医院。人有一口气儿就一份儿财产,明天一早,儿子要带着人来签字办手续。
老二安慰说:“大爷,再难咱也得活下去。实话跟您说吧,我吃这么多苦,出来赚钱,就为从派出所赎回一条狗!”
老人听了老二的讲述后,“呜呜”哭出了声儿。从床下摸出一沓子钱说:“爷们儿,钱拿去吧,救你的狗,钱我用不着了……”
说完,又迷糊过去了。老二赶紧喊来护士,把钱清点完毕交给护士,又打了一盆水,给老人刮脸擦身子,只是那老人一直昏睡着。
半夜,老人突然醒了,用力摘掉氧气罩。让老二喊来值班护士,说让他们作证——我要把房子捐给养老院。
护士说:“这事明天您得跟儿子说啊。
老人说:“我怕是活不到天亮了。”
护士怕担责任,忙说:“您说吧,我用手机给您拍下来。”
……
天蒙蒙亮,窗外的麻雀叫醒了趴在床边儿的老二,老二一抬头,感觉老人症状不对,忙喊来护士,老人已经归天……
一个小时后,一群男女“呼啦”冲进病房,从他们吵闹的过程,老二知道有老人的儿子、孙子、儿媳、公证处的还有律师。前后就差一个小时,人没气儿了,钱和房子都飞了。
一个儿子抓住护士问:你们是怎么把我爸治死的?
一个孙子揪住老二的衣领,把他塞到墙角问:“你是怎么看护的?”接着就是一拳。老二鼻子被打出了血。
属地派出所接到报警。民警们赶来询问情况,幸亏护士手机里一段几分钟的录像。让他们逃避了一场撕扯不清的家庭遗产纠纷。几个儿子和孙子说绝对不相信。说录像时老爷子糊涂着,这是瞎说的。是谁让你们录的?
吵闹一直临近到中午。最后,在民警的调解下,老二用受伤的鼻子勉强讨回了两百元的看护费。
如果没有属地派出所出警记录为证,恐怕没人相信叶老二说的这段经历是真实的。
这可能是我当警察以来见过最任性的人。多年以后,每次我看见有遛狗的人迎面走来,我常会想起这个叫叶老二的安徽农民,想起他的72小时。
72小时,赚一千块钱,就是让一条“嫌疑狗”拥有合法的身份。除去信守为老潘看护好狗的承诺之外,我相信,这是老二在72小时拼命赚回一千块钱的最大动力。
八
我们回忆,按老二离开派出所的时间算,截止72小时,应该是4月30号的下午三点。而老二是下午一点进的派出所。
“72小时可以赎回狗,这可是你们说的啊?!”老二举着钱,蹦着高儿,近似于疯狂地吼着。
就在我们跟老二解释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
上午去参加体能补测的小石和三个民警,中午返程途中,司机着急回来吃饭,在高速公路超车时遭遇了车祸,一个民警当场死亡,司机、小石和另一民警均为重伤。
老庄带着我和副医院。小石的脑部受伤严重,医生给他做了开颅手术。小石的母亲带着一帮亲属坐在病房外大放悲声……小石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教导啊,我儿子最近压力太大了。半夜说梦话都在追狗啊!
分局几位领导也都赶来,研究抢救和善后事宜。大家一直守候到后半夜,看着小石暂时脱离了危险,被推进重症监护,我们稍微放下心来。
……
“五一”节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清新而湿润。医院回来,我迷迷糊糊睡了三个小时,起来只觉的头重脚轻。
早晨,我正打算与副所长老孟交接班,有人打来报警,说先锋里楼顶有人要跳楼自杀。
正在屋里睡觉的老庄闻听,忙跑出来,带着我们直奔现场。一看楼顶上的人,竟是昨天要赎狗的叶老二。
老二坐在五楼楼顶,头戴黄色棒球帽,双腿搭在楼顶外沿,斜背着一个收废品的电喇叭,一言不发。
大批的警车和消防车拉着警笛赶来。消防战士还在地上拉起一个大大的安全气垫。老庄仰着头,举着喇叭耐心劝老二先下来,有事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
老二慢慢着站起来,举起收废品的电喇叭回应道:“我给你们72小时,把狗给我牵来,我交钱办证,我就要大黄合法!”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有举手机拍的,有静听老二讲述自己72小时赚钱经过的。围观者听明白了,一条条微博也从手机里发出去了。
很快,正在处理车祸事故的分局皮副局长也带人赶来,指示划出警戒线,把围观者拦在三十米之外。尽量做说服工作。
听清了老二的诉求,皮局问:“什么72小时赎狗,胡扯淡,这是谁说的?”之后,低声对老庄说:
“给留检站打电话。派人赶紧把那条狗弄回来。不能因为一条赖狗坏了我们区稳定大局。”皮局脸色铁青。
人群仍在聚集着。连附近的居民也都打开窗户探头观望。
“大哥,我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我们支持你!”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位姑娘,仰着脸冲楼上喊。随后又举着钱包说:“钱不够我来出。”身后无数人鼓掌起哄,跟着喊:“好!我们支持你!”
“要崴泥!”老庄急得血压升高,回望身后的人群,脸色开始发白。
天上再次飘来老二的声音:“谁上来,我就跳下去!今天,我就要这条狗合法了。”
根据老庄的安排,我带着老高和老谢开车直奔留检站。
出市区朝东前行四十公里,警车拐上一条很窄的柏油路,穿过一大片枯黄的芦苇地,我们找到了市犬类留检所。
这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大院子,里面几十个铁笼子犬吠鼎沸。与值班员说明了情况,办理了简单的手续,值班员领着我们在院子里几十个大铁笼子开始踅摸(天津方言:寻找)。转了半天,也没发现老二那条黄狗。
老高央求道:“您了受累,再好好找找,这狗今天可关系着节日的稳定!”
结果还是没找到。再细问,昨天的值班员回家过节了。老高打去电话,对方吞吞吐吐说:“昨天下午开笼子喂水的时候,有条黄狗突然从笼子里蹿出来,大门没关严,那家伙从门缝儿挤出去溜了。”
“狗跑了!”老高一拍脑门,险些晕倒。老谢的脸惨白如纸。
九
“五一”节的鼓楼西街,各商铺门前的国旗迎风招展,人流车海,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在商贸区聚散着。老二依然呆坐在楼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繁华街景。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市局副局长也带人赶来,指示立刻启动突发事件处置方案。还调来了分局防暴队在外围维持现场秩序。为防止意外,又把围观的人群朝外推出了十米。
后来,我们才知道,近百位围观者除看热闹的之外,还有一些人是通过短信和网络传播,聚拢来的民间爱犬协会的志愿者。
站在楼顶的老二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几拨儿人上去都失望而归——包括专门请来的反恐心理咨询专家。
楼顶上的老二也没闲着,不时按下喇叭开关,天空时常传来收废品的的吆喝声:高价收购旧电视,洗衣机,电冰箱,微波炉……惹来下面一片哄笑和掌声。
我们返回时天近黄昏。狗丢了,失去了一个化解危机的绝好机会——这让在场的几位领导很恼火。
老庄建议,让老高上楼顶,他调解平事比较有经验。
此刻的老二样子很虚弱,可能是一天汤水未进,面容憔悴,见老高从天窗爬上来,他摇晃着站起来。老高举着一瓶矿泉水说:
“兄弟,干嘛生那么大气啊!先喝点水。”
老二说:“水扔过来,你别过来啊!”
老高随手把矿泉水滚给了他。而后环顾四周,心里开始盘算;
老二爬上去的先锋里是一幢苏式结构的坡顶老楼。建于上世纪50年代,他并不知道。林主任家就他屁股下面。坡顶两侧,铺满深红色的瓦片,陡如滑梯,想站到楼檐儿,人得像打滑梯一样蹲下,慢慢出溜。扑过去救人的可能性很小。
叶老二怎么会选中了这幢楼呢?
老高坐在坡顶的红瓦上说:“我可不是劝你来的,就是陪你坐会儿,聊聊天。”说完,掏出烟点上,又把烟和打火机滑下去。老二捡起来,自己点了一根儿,问:“我的狗呢?”
老高抽着烟说:“我们领导已经派人找去了,刚听说,那里面有好几百条狗呢,得挨个看,也得找会子!实话告诉你,兄弟,我也喜欢养狗。”
老二扭头问:“你们警察养狗办证吗?”
老高说:“我要说办证了,你信吗?”
老二哼了一声:“警察养狗要是办证了。我马上就跳下去!”
老高说:“跳不跳先搁一边儿,你为嘛把警察想得这么坏?!”
老二说:“因为你们说话不算数!”
……
我站在楼下,仰头看着楼顶的老高和老二,脑子里预测了许多关于老二从楼上下来的N种方式。但许多离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二依然站在楼沿上,抽着老高的烟,固执地等待着那条已经逃亡的黄狗。
夕阳渐隐,天色暗下来。分局那边反馈过来消息说,有人开始利用短信和互联网,鼓动更多的人,来现场声援这个爱犬勇士。现场和网民们的情绪开始焦躁而膨胀……
天黑了。有人开始举着打火机,在黑暗中不停摆动着火苗子;一些人开始在网上声援:今夜,我们和你一起度过;今夜我们都是老二!
混乱中,还是老谢的点子高——解铃还得系铃人。
时间不长,一辆警用囚车闪着警灯从远处驶来,车门拉开,看守所两个民警带着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人走下来。我们一瞧,原来是老潘。
“兄弟,赶紧下来吧!命值钱啊,狗咱不要了!”老潘仰着大脑袋拼命喊着。
听到老潘的声音,老二激动地站起来。举着喇叭哭道:
“三哥,兄弟对不住你啊。钱刚从银行取出来就被骗了;家没看好,连你的狗都没看住啊!”
“兄弟,那狗咱不要了,只要人活着,啥都有了!赶紧下来吧!咱不能给政府找麻烦啊!”老潘继续喊。
“三哥,警察说了72小时,拿一千块钱就能赎回狗。我挣了一千,可是狗被他们送走了。是他们说话不算话!欺负我就忍了,连他妈狗都欺负。还让人活不!”老二连哭带喊地嚷着
闪烁的警灯下,老潘也哭了,突然跪在地上:
“老二,你这样是他妈害我啊,你要是出事了,我还怎么回村里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我求求你了!三哥给你跪下啦!”
见到老潘突然跪到地上,老二情绪激动地喊:
“三哥,你是为我进的监狱,实话告诉你们,那玩意儿是我扔外边去的,不是我三哥扔的!进监狱的应该是我啊。可我在外边,连你的狗都保不住,我还他妈是人吗?”
说着,老二身子突然摇晃起来,此时,老高已悄悄溜到他身后,一把从身后猛地抱住了他,谁想楼檐太狭窄,老二身子已失去重心。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老二带着老高一头跌入黑暗中……
十
滚落在安全气囊上之后,老二昏了过去;老高也摔晕了,几分钟才醒过来。坠落的瞬间,他的上嘴唇被老二的电喇叭磕了一个大口子,满脸都是血,医院缝合了六针;老二的脑袋和手臂多是轻微外伤,昏睡了十几个小时才醒过来,在病床上等待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