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网易号自媒体《知道》
作者
周奕婷
“我这辈子遗憾太大。”坐在破平房的炕上，冯军扔掉烟蒂，又抡起一瓶二锅头连灌几口。10年过去，烟和酒精并没有缓解他对逝去女儿的自责和愤怒。
11月10日上午，他独自坐在北京一中院的原告席，控诉致女儿患血癌的轧钢企业环评材料造假，环保部却不作为。被告方辩护称污染致患病无证据，其非诉讼主体，要求驳回。3小时后，他走出法院，难掩失落，称若输了也会再诉。
10年间，冯军为讨回公道，向相关部门层层告状，但一直未得解决，他转而求助法院，申诉到最高法被驳回。一怒之下，他发起行政复议，将环保局告上法庭，但是目前结果并不乐观。
冯军家中的上访诉讼材料堆积如山。作者供图
村干部呵斥他影响企业工程施工
冯军的自责源于十几年前的退让。
10年前，大女儿冯亚楠被查患白血病，后被医生告知或与环境污染有关，而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
年，在北京43公里之外的河北大厂县夏垫镇，冯军的大女儿降临。5年后，妻子再产一女。因违反计划生育，他付出代价——把工作丢了。冯军在部队入党，复原后分配到镇土地站做测量员，产女后被迫辞职，外出打工。
8年后，他回二里半村，在毗邻的夏垫村承包20亩地，花费3年将两个大石坑改造成鱼塘，在旁建起十几间平房，一半居住一半养鸭，并在周围栽下多棵树。
那时是冯家最好的光景，年收入2万多，家境可以，四口之家的生活得其乐融融。
年，一路之隔的化肥厂入驻新主人——河北大厂金铭精细冷轧板带有限公司（下文简称“金铭公司”）。冯军从未想到，从此厄运降临，直至家破人亡。
新公司落户后，冯军很快发现，其沿路西侧管道排除的废水，乌黑浑浊，散发恶臭，于是多次与公司交涉。年底，公司改用东侧暗管道，将污水排向鲍邱河。
年，金铭公司扩建，废水再次向西侧涌，交涉无果后，冯军强行扛起沙袋堵污水，却被村干部呵斥影响企业工程施工，他被迫妥协。
这次妥协，酿成他一生的悔恨。
几个月后，冯家鱼塘漂浮起翻着白肚皮的死鱼，他焦虑地往池塘增氧，不过无济于事，2千多斤鱼陆续死亡，随后几百只鸭子也患病。冯军心急如焚，却从不曾怀疑是污水的问题。
彼时，住在附近的另一户村民刘庆丰，已组织11名患病村民，集体向环保局上访，却换来金铭公司保安一顿毒打，小卖部被砸，被迫搬出村外住。
年3月，冯军发现大女儿食欲不佳，牙龈肿得没过牙齿。到镇卫生院检查，怀疑是白血病即血癌，转院去北京，确诊为急性白血病M5型。
医院主治医生告诉冯军，乡村的孩子得这种病常与环境污染有关。年卫生部在全国抽样调查居民死亡原因，得出结论：癌症已成为中国农村居民最主要死因之一。与环境、生活方式有关的肺癌、肝癌等死亡率，在过去30年分别上升%和96%。
冯军这才幡然醒悟，想起马路对面汩汩流淌的污水，和家旁的饮用井水，或已产生某种关联。
含砒霜水的毒井
3月底，冯军匆忙回家，从40米深的井中取水送检。结果显示，按生活饮用水GB-85标准，水样所含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世界卫生组织属下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早已明确砷及其化合物是I类致癌物物质，但其致癌机理尚不明确。
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监测的饮用水结果
“每天喝的是砒霜水。”冯军赶紧通知家人停用井水，并带小女儿体检，结果显示也患白血病，但比较轻微。
拿着水检报告，他向夏垫村镇两级干部反映村里饮用水有毒，结果被怒斥：“你不要搞事！”
彼时的夏垫镇已是大厂县经济发展的重镇，被划入京津都市圈和环渤海经济圈腹地，属于大厂县工业园，拥有4个大型轧钢厂。年，镇领导提出建成建材加工工业基地的发展目标。
冯军反映的问题对于镇领导并不新鲜。此前有媒体报道，夏垫村曾有24户村民因水污染问题，围堵另一个轧钢厂，遭政府严厉警告。
为给两个女儿争取医药费，他继续向上级反映问题。
冯军说，县信访局回应称，村里因此事死了很多人，告状的人很多，找环保局解决。
县环保局表示，送检水的结果没有法律效应，但也不肯出面检测，称这事得找县政府。
待到县领导接待日，当时的县组织部部长接待他，听完情况，称要向上级汇报。
几天后，镇政法委书记和经贸委主任终于登门拜访，冯军喜出望外。他们说：“你给镇上经济发展做点贡献，金铭公司要扩建，你扒了鱼塘，正好给孩子凑点医药费。”
冯军气愤至极：“这不是要破坏第一现场吗？”将镇领导赶出去。
现在，冯军当年鱼塘变成公司停车场
4月，镇领导拿着协议书勒令他拆迁。原来大女儿医药费已无着落，妻子偷偷签了协议。两人为此打一架，夫妻俩也从此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救女之路。
2个月后，冯军花钱雇人，扒光房子，填平鱼坑，放倒周围的树，贱卖所有家当，获得45万元，医院缴费卡。
8月，医生通知家属准备30万做骨髓移植，此时拆迁款已花完，大女儿恳请放弃治疗，让父母救生还希望更大的妹妹。
随后，大女儿被接进廉价出租房，全家人开始与死神赛跑。妻子四处借债，冯军争取赔偿。
卫生防疫站检测水中锰、砷超标环保局却说达标
鱼塘被扒后，冯军对地方政府失望至极，他寄希望于最高层。9月份，他揣着水检报告、污水现场照等资料，直接到环保部告状，获得来访处理介绍信。
该介绍信层层转达，最终到廊坊市环保局。年12月4日，市环保局终于赴金铭公司实地取水检测。
冯军翘首以待，却迟迟没有结果。他按耐不住，多次询问检测结果没有音信。
一名好心人提示他找卫生部门，他三番五次求助，终于打动县卫生防疫站，但对方表示只能检测饮用水，检测企业污水不在职能范围内。
12月13日，县卫生防疫站随冯军到原鱼塘边的井中取水。金铭公司保安发现后，当场将其打得鼻骨骨折，软组织多处受伤，当场晕过去。防疫站工作人员报警才将他解救出来。
冯军觉得这次被打是值得的。十几天后，他在病床上接到饮用水检测结果，根据《生活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标准，饮用水中的锰和砷含量分别超标8.2倍和1.4倍。
此时，市环保局的检测结果仍未寄出。直到第二年4月份才到冯军手中，那时离冯军的大女儿去世已经两个月。
市环保局检测结果显示，按照《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要求，金铭公司所排废水锰、砷等检测值均符合标准。所监测井水，按照地下水所用标准为(GB/T-《地下水质量标准》中III类标准，砷超标0.04倍，锰含量达标。
揣着卫生防疫站检测结果，冯军与多方理论，却再次陷入死循环。
冯军说：金铭公司态度高傲，不满，你就去政府告状吧。
县环保局再次回复，权力太小，找县政府去解决吧。
县政府称，你直接去法院告企业吧。
县法院、市中级法院称，只能政府解决，不予立案。
如此轮番多次，冯军彻底愤怒了，从此成为镇政府头疼的“上访钉子户”。一周几次，到天安门广场跪地喊冤，“与保安都混得很熟，”但每次都无果，被送回来。
年6月初，他觉得这事可能“国际领导”才能解决，跑到三里屯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华代表处门口，跪地不起，举牌伸冤。一个外国人过来收他的上访材料，被门口的中国保安拦住。趁两人纠缠之际，他机智地将材料塞进外国人包里。
但是回来后，等了很久也没有音信。他想或许外国人看不懂中文，当晚请了上访队伍中一位学问较高的人，在网吧用软件帮他逐字翻译。
直到第二天上午，还没翻完，他却接到家人电话，孩子已经去世。
冯军懵了，不知如何回的家，见到孩子时，已经白布蒙面，浑身冰凉。他想起三天前，女儿还哭着劝自己放弃抗争，不要再为此忍受屈辱。此刻，他更加坚信，唯有给女儿讨回公道，才能找回做父亲的尊严。
企业称“一定量的砷还能治疗癌症”
孩子去世后，因房子被拆，一家人无处落脚。冯军继续坚持上访，妻子觉得费钱费时，无意义，多次争吵后，带着渐渐痊愈的二女儿离开。
年，北京举行奥运会期间，冯军被镇领导唤去“解决女儿问题”。一到镇政府，马上被控制，软禁在一个小房间。2个月出来后，为缓解维稳压力，大厂县政法委领导拍板，要求法院接手冯军案子。
9月，冯军诉金铭公司一案在大厂县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冯军要求金铭公司对大女儿之死承担责任，赔偿医疗费等各项费用万余元。
为证明污染和女儿患病间的联系，他每天沿着金铭公司排污的鲍邱河，挨家挨户统计沿河居民的患病情况。
鲍邱河从东、西、北三面环绕夏垫村，并穿过诸各庄、马坊、赵沟子等村庄。附近居民称，以前鲍邱河清澈见底，是村民浇灌的主要水源。上世纪90年代末，周边陆续建起化工厂、钢厂、纸厂等，污水均排入鲍邱河，从此河中臭气熏天，鱼虾灭绝。
年鲍邱河的水质。网络图片
《华北科技学院学报》曾于年发表《鲍邱河水质分析与评价》写到：“鲍邱河上游水质为劣V类，下游受COD、氨氮和汞等的影响为重污染。”北京奥运会期间，为完成污染减排任务，廊坊市曾取缔鲍邱河流域家化工等重污染企业。
冯军在统计中，也曾遭到村民拒绝，“怕遭到报复。”冯军是村里唯一一个利用法律手段状告污染企业的村民。不过他为此付出代价，其妻子和二女儿在外租房，常因房主受威胁遭驱赶，为此妻女对他都颇有怨言。
他自己也险些丧命。一次，有人谎称给他提供病者名单，相约在村头见面。一辆面包车经过，将其拖进车，蒙着眼睛，乱棍暴打。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丢到天津偏远的地方，赤脚徒步，走到脚出血，才找到警察。
经冯军调查，10年间，鲍邱河穿过的夏垫村、诸各庄、马坊、赵沟子的村民，据不完全统计，患癌死亡人数达到62人。其中夏垫村就有30多人，被外界称为“癌症村”。
不过，一切似乎都是徒劳。年3月10日，冯军抱着一堆材料走进大厂县夏垫镇法庭，拿出一叠叠死亡名单控诉。
金铭公司代理律师称，廊坊市环保局对金铭公司废水和饮用水检测结果显示砷锰含量达标，而且原告无法证明公司排污与女儿患病间的因果联系，并指出“据我所知，一定量的砷还能治疗癌症”。法院予以认同，驳回冯军的诉讼请求。
随后，冯军继续上诉到廊坊市中级法院和河北省高级法院，均以同样的理由被驳回，再向最高法申诉，被告知不予立案。
被取消资质的两家环评单位
年到年期间，冯军在北京边打工边反映情况，但都未收到回复。
年，在参加一次高校环境论坛上，冯军得知企业建厂投产要环评。于是，多次向廊坊市索要金铭公司的环评材料，但是均遭拒绝。
一名学者告诉冯军，这属于政府信息公开范围，通过书面申请可获得。
5月份，终于获得廊坊市寄来的环评，拿着材料他激动地手发抖，打开后关键页码却都缺失。
金铭公司的这两家环评单位后来都被取消环评资格。作者供图
第二次索要，冯军才获得全部材料，发现环评报告存在9条问题。
原来为他取水检验的廊坊市环保局，就是公司环评材料的验收单位。
验收时间却在建厂投产之后。新《环境保护法》规定：“建设项目中防治污染的设施，应当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产使用。”
更前后矛盾的是，环评报告中结论称工厂废水中“无重金属”，而廊坊市环保局事发后取水检验中，虽称砷锰等未超标，但含重金属。
报告还称企业米内无水源地，但是冯军那时的饮用水井仅与其隔一条几米宽的小路。
随后，他立马向河北省环保厅提出行政复议，要求撤销金铭公司环评资质，并责令其停产搬迁。同时，要求追究廊坊市环保局刑事责任，并赔偿医药费等余万元。
7月15日，河北环保厅受理。
此后，廊坊市环保局立即向各企业紧急下达《廊坊开发区环境保护局关于开展建设项目环评未批先建情况摸底调查的通知》，要求各相关企业对环评审批及验收手续履行情况进行认真核查，并紧急上报。
随后，河北环保厅向廊坊市环保局下达说明了解情况后，书面回复冯军，其并未回复冯军提出的九项质疑，仅表示当年环评的机构拥有评价资质，笼统地得出结论：“廊坊市环保局审批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法规正确。”
网易号《知道》获得的材料显示，两家环评机构在年时均因提供虚假材料等被环保部撤销资质。
冯军收到决定书后，咽不下这口气，继续向廊坊市广阳区人民法院提出行政诉讼，状告河北省环保厅、廊坊市环保局不作为。
最后，法庭没开庭、没指证，宣判冯军败诉。冯军说，法院工作人员私下告诉他，“也就帮你走个程序。”
他又向廊坊市检察院抗诉，检察院工作人员让他找河北省高院，并给他支招：“找政府是上策，找法院是中策，找检察院是下下策。”
年3月，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为其立案（年冀行申号），但直到现在仍没有给他下发开庭通知书。
被环保部关停的公司换块牌子继续经营
年5月份拿到环评报告后，在状告当地政府的同时，冯军还多次向环保部环评司递交举报信，要求其对编制环评材料的两家环评机构，即北京大学和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进行查处。
环保部环评司并未就冯军提出的问题进行实地调查，仅下发通知要求当年的环评材料验收单位廊坊市环保局核实，然后回复称“环评文件适用法律、法规正确，未发现存在质量问题”。
针对环保部的回复，冯军提出行政复议无果，再次提出行政诉讼。
年11月10日上午9点半，案子在北京一中院开庭，冯军独自坐在原告席，以一对六。最初代理出庭的律师因受上级压力中途退出，曾坐在被告席的妻子也已不知所踪，曾患病一起上访的村民有的去世、有的缄默，只剩下71的老母还在破旧平房中等他的消息。
抗争十年，生活似乎一切如故。
年，环保部通报13起重点污染事件处理情况，责令金铭公司停产，但是网易号《知道》发现，其目前注册的信息是“存续（在营、开业、在册）”。年将经营期限变更为“长期”。
冯军称，当年的金铭公司，只是牌子换成了“廊坊神华工贸有限公司”，经营业务依旧是销购钢材。公司周围米内仍住有大量居民。夏垫村其他几家被村民围堵上访过的轧钢厂也仍在经营中，几米宽的小路外民房环绕。
轧钢厂的污水依旧都排向鲍邱河，年政府斥重金治理，网易号《知道》到河边发现，只是排水管道加厚，但河水依旧乌黑浑浊，臭气熏天。
唯一改变的是人。
鲍邱河附近的青年人都外出打工，或者搬走，仅剩下一些无力改变的老人在残喘。当年上访的村民，有的已经死亡，有的已经搬离，即使留下的，也已经沉默。
这次冯军家得病的是他妹妹，被查出为尿毒症晚期。她住在鲍邱河附近的兴隆庄，正四处借债，重复上演着冯军家当年的绝望。
唯一让冯军欣慰的是小女儿已经长大。他一直觉得愧对小女儿。11岁时，她被诊断出白血病，那时全家都在抢救大女儿，父母都在外借债、打官司。唯留下幼小的她，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打理家中日常。随后，又跟着母亲到处寄居，被人驱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小女儿也曾一度憎恨父亲折腾出这么多事，但是现在她似乎慢慢理解。每年回来探望父亲一两次，并告诉他：“你没有任何生活负担了，我独立了。”
冯军现在最大的念想是，尽快给大女儿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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