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作者:陈陈相因
楔子
“只需一声枪响,雪就会被抖落,群鸟就会被惊散,我就会陷入永恒的睡眠。活着,是伟大的清醒,却也是最深沉的幻灭。我应该如何杀死她呢?杀死我曾经拿四季喂养过的姐姐,早在我写下第一个关于她的字时,我就应该举枪……我知道即使我不举,人间也总有东西会来杀死她……”
第一章似鹤树地
这是我又一次站在走廊的窗前。
学校二楼的走廊对着一面巨大的窗,这扇窗像鲸鱼的额头,光一洒进来就似霰。只可惜它进不了风,在我看来就没有那么生动。大部分的课间休息时间,我都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盘问这扇窗。比如我想知道书中鲲鹏降临这里的确切时间,把接应它们当作一次蔚蓝的典礼;比如我想知道那浩荡青冥之中金银台的位置,那霓裳和风马在哪能弄到;比如我想知道如果要狩猎蛟龙,徘徊水裔能否有效……但我问的最多的是姐姐在做什么。
我想她的时候,窗上的人影幢幢中有她,窗外的薄霭凉雾中有她,窗整夜沉默的回答都是她。我想她的时候,仿佛有许多只长着她脸庞的鸱鸮星归中破窗飞向我。我知道我们正深爱着,恨不得共生或互啖。
姐姐走后,我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恶劣,他开始觉得自己在我这里丢失了权柄,和我有了距离。我也开始尝试摆脱他的监视,很少在他的掌控之内,将以前惯常分享的东西重新归纳为秘密。父亲在家永远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我总令他费解似的,甚至于我时常感觉他谈起我的神情有些忌惮。
自从姐姐走之后,他从来没有一次告诉过我姐姐的消息,也从来没有向我问过她的事。以前姐姐在的时候,他拼命藏着姐姐;现在姐姐离家,他索性假装家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父亲把自己当作一道我和世界沟通的大门,但是我从未想推开过。我说不出外面哪里不对,但却总是在逃避着很多事。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提出一个我想要回答的问题,在他那里我像一把生锈的锁。我像所有同龄的少女那样,生活不是红了眼眶就是黑了眼眶,只是与姐姐以外的人相处时充满了抵触情绪。
在学校里我也宁可独处。有很多次,我抬着头往灯光闪耀的走廊深处走,路过一盏又一盏灯,假装自己在数月亮,相信它们每个背后都藏着一首诗。有一天我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最后一次我飞快地跑了起来,我看见头顶的月亮汇聚成一条柔光浪漫的河流,它波光粼粼的样子,令沉醉的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兴奋而粗鄙的猴子。
我想不出其他的句子去赞美光了,脑袋里只剩下那些硬邦邦的议论文框架,“论点、论据、论证”,自己总是像个没有舞伴的傀偶反反复复说着。我知道我的脑袋已经很不健康了,我能感觉到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被我现在规矩的生活冻僵了。当我想要抢劫一把琴,来歌颂我的想法和诅咒陈词滥调消失时,我发现自己是疯狂的,但却是愚蠢且无能的。
我在找什么呢?我什么东西丢了?
那天我在飞快欣赏我的月亮河时,我不经意间扎进了教导主任怀里。河流瞬间熄灭,只剩下那老女人方方正正的脸。这是一张没有差池的脸,一丝不苟的表情,像一张扎得很紧的网。她高我一头,贴在我身边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是在阴天下罚站。她打断了我为我自己创造的旅行。
我又要回到教室里奋笔疾书了。我讨厌聪明,让我必须被囚禁。
就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姐姐正拿着金合欢树叶试图收买长颈鹿跟她回到困世山上表演引颈。她已经这样做两三天了,这期间那长颈鹿都不肯低头,我戏称她的行为是“向天空垂钓”,她指了指天空,示意我那是她的玻璃池塘。
困世山是我们姐妹的山,山里奇花异草、珍禽走兽不胜枚举。我常常这样在《眉寿书》里介绍我们的困世山。但事实上,我比谁都清楚,姐姐才是里面最神秘的怪物。
姐姐自我懂事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她从小就得了一种对书籍过敏的病,因此她无法陪我去上学,她一上学就会变的奇形怪状、异常丑陋。父亲为了隐瞒她的病,特意在我的卧室里建了间密室,在里面搭建了池塘、秋千……甚至还有一道通往森林的门。
他总是这样告诫我:“姐姐是无法与任何文明接近的怪物,如果她出现在你面对的世界里,她会受到残忍的伤害,因为她纯洁、完整、美好,就注定不是无辜的。外面那些用道德隐瞒兽性直立行走的人会把她撕碎。世界是不分青空皂白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会关押那些纯粹的怪物,嘲笑、奴役、甚至杀戮。凡俗会为她套上令她鬼迷心窍的枷锁。”
姐姐一直住在那间密室里,父亲不让她与外界接触,她自己也恐惧家外面的世界。好在我和她相反,识字很快,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喜欢捧着字典观察那些方块字,他们身上的每个笔画都像宫廷梁柱,精美而严谨得令人战栗。那些不认识的字像是不解的迷一样,我当时迫切地想要解开这些密码,每打开新的一页就像打开白色蝴蝶的翅膀。
日子久了,我开始一目十行,那些不懂的字像是思路向前时的绊脚石,我勤奋地把它们全都挪开了。当时我唯一的爱好就是识字,因此孜孜不倦地阅读,比同龄人早慧许多。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整饬的诗句,从对韵开始排兵布阵一样地接触古雅的句子,“鹤舞楼头,玉笛弄残红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我喜欢无形的锁链把它们缠起来的样子,那些字在诗的奴役里成双成对且鲜活,山花海树、烟楼雪洞……所有美妙的东西都以对称的方式展开,就像我和姐姐。
我和姐姐分享了很多我看到的童话和神话,她倾听我说话时,像一头幼稚的鹿,常常瞪着明亮的眼睛露出信以为真的表情,盯着我的眼神像欣赏一位创世的神。她为了表达感谢,时常绕几圈手腕,长出一簇又一簇的白芍药给我看。有时还会在肩头结出几颗林檎给我吃。她从未与我分担过这世界加注在我身上的暴力和压力,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始终是我在保护着她。当时我们都很喜欢一部叫《尘荒纪》的书,这本书和人类学有关,内容与泛灵论颇有关联,讲的大抵是每个童稚阶段的人身上都有不可熄灭的灵力,这种灵力来源于我们内心未被规训的性灵。每个人外化的性灵都是不同的模样,性灵本身又像翻绳游戏那样可以随着时间的变化变幻不同的模样,形态常常是万物的集合。性灵的寿命与主人的意志息息相关,若主人失去了自我和创造力,性灵将感到自己不被需要而黯淡地走向死亡。每个性灵都生活在主人搭建的性灵世界,每个性灵世界都有自己的尽头,那里是和尘世交汇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坟墓。当主人彻底成为文明世界的爪牙时,性灵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混沌,峦峰翻成山谷、海水干涸成砂砾……届时性灵将死于一场灾难,也许是山洪,也许是暴风,也许是天空蒙尘的日全食……
当八岁的我第一次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渴望见到我的灵。我无比期待她的茁壮,我将抚养她成长,用来和这世界对抗。
当时的我和现在一样并不擅长活着,成绩平平,从最初的不敢说话渐渐变成了不想说话。我身上没有任何优于别人的地方,唯一的乐趣就是能和姐姐待在一起。因此在吵闹的小学里我的生活始终是浑浑噩噩的,也因此不得不面对众人看似嘲讽的疏离。那时候的我最喜欢的事是日日坐在窗边观察一棵槐树的变化,它白色的花朵使我想起姐姐开花的样子。
姐姐曾经在我面前跳舞,她一转起圈来,腰间就长出几片耸拉到膝盖的花瓣。这花瓣是裙摆状的,包住了姐姐的下身,使她修长的腿看起来像花蕊一样。她站在我身边像一朵荼蘼。
槐树常常让我忘却了心中那些简单的烦恼:对自己无能的释怀、老师的辱骂、身体的虚弱、长久的孤独……这些烦恼构成了我人生中短暂的八年,混沌又充满力量。当时总会有同学时不时以开玩笑的名义来找我麻烦,万幸的是这些玩笑都不算过分,虽然我从来没有被难听的外号和故作无意的推搡逗乐过。
一次体育课我照旧先回了班级,把椅子转到窗边,坐着把头枕在窗台上,看槐树静悄悄地开花,那些白花的末梢很细,像针一样绣在天空的幕布上。我的目光是一根细细的银线,随着摇曳的白花穿来穿去。我感到了一种生命和自由的呼唤,如同九月汹涌的麦浪。我流下了一滴眼泪,颤动中我想起姐姐对我说的话:“世界是这样丰盛,世人却试图以只言片语来描绘她。”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随风摇摆的槐树。
“哈哈,你这个差生居然在这里睡觉。”
话音刚落,我的眼前就黑了,似是有人拉上了我的眼帘。我感到脸上有蒜臼一样的东西压着,牙都要被挤碎,瞬间喘不过气来。最可怕的是,起先我觉得自己鼻子被压扁了,等我去摸我的鼻子的时候,它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抬起双手把糊在我脸上的东西扒下来,这才看到几个同学指着我挂着红印子的脸得意地笑着。尽管有些糊涂,我还是看清了他们挑衅的意图。我的脸实在太疼了,眼光一瞥这才发现压在我脸上的是一本厚厚的字典。我缓缓地站起了身,揉了揉几乎碎了的鼻梁,擦过他们的肩膀想要走出班级。
“喂,我们和你开玩笑的。”我疼得没特意停住听他们的解释,他们话刚到一半,我就开始流鼻血。我疯狂地跑向洗手间,就像跑向耶路撒冷。疯狂想要冲洗干净鲜血的我并不知道,姐姐从密室里跑了出去。
就像现在我埋头学习时摸着我曾经鼻骨骨折的地方思念着姐姐的一切,而此刻姐姐赤裸着跳进困世山的湖水里沐浴。出水的她浑身湿漉漉的,后背仿似镀了一层银,仔细一看早已变成了一面镜子。她走到那长颈鹿跟前摇晃身体,给长颈鹿照照她的后背。随后她开始像巨树一样长高,身体附在地上,脖子逐渐伸长,皮肤出露网状的色块。她也变成了一只长颈鹿。“我可真像套在网里的中药。”她眨着灼烁的眼睛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