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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宅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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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集:生孩子差点没把老公急死!

第14集:我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第13集:我们生个孩子罢!

第12集:十四口红木箱子嫁妆,打开后傻眼了!

第11集:大胆妄为,破了身。

第10集:青春男女的情不自禁。

第9集:我就是个贱皮骨!

第8集:有夫之妇都敢调戏,挨顿打不冤!

第7集:废柴痞子在爱情滋润下,爆发经商天赋!

第6集:一生气不跟他睡,他乖乖来求饶。

第5集:衣冠禽·兽强夺美人,差点被扎死。

第4集:被地痞流氓堵在屋里调·戏。

第3集:乖乖女被醉汉折·腾一宿。

第2集:被卖到乡下的女孩,流言缠身。

第1集:《阿梨》第1集

前情回顾:

又过了会,冯氏进来,稳婆着急了,忙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

“你便就让这相公出去罢,女人家生孩子还留在这里,碍手碍脚,不像样子!到时候传出去,还不得遭人耻笑。”

第16集

冯氏说,“他都这样大年纪,要做爹爹的人了,做什么决定我也管不着,愿意待便就待着吧。再者说,见着了女人生孩子的苦,以后更知道疼人,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稳婆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拧着眉拍手道,“哪有这样的说法,要被人家笑的!”

冯氏看得开,不以为然,只笑笑道,“疼爱自家的妻子,又怎么会被人笑呢。”

稳婆无奈,最终也没能劝动,只好作罢。

天早就已经大亮了,肚子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最初时候还可以忍着,到了最后,阿梨已经满面是汗,攥着床单的手指都已经发白。

薛延手上拿一块帕子,蹲在一边给她擦汗,但一张帕子没多会就湿透,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干脆从衣摆撕了一块,小心翼翼给她擦,怕让汗水流进眼睛里。

稳婆拿了块软木过来给阿梨含着,防着到时候太疼,她咬着舌头。

薛延见着,将软木拿下来,自己胳膊递过去,说,“你咬我罢,木头硌着牙齿疼!”

稳婆忍他许久,见状,终是忍不住多了句嘴,“那是软木!”

阿梨被逗得有些想乐,但腹中太痛,又笑不出来,拍拍薛延手臂道,“你的胳膊比木头还硬。”

薛延讪讪收回手,委屈无助像个孩子,低低道,“我想帮你分担一些。”

阿梨晕晕乎乎,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但看他黯淡的眼睛,又有些心疼,趁着疼痛间隙,她喘了口气,轻声说,“薛延,你来亲亲我罢。”

闻言,薛延像是接着了圣旨,表情都鲜活了,急急忙忙俯下身,亲了下阿梨的眼睛。

他唇干得不行,裂了口子,触到娇嫩的眼皮上,一点也不舒服。

阿梨眨眨眼,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她在心里朦朦胧胧地想着,薛延可真好哇,夫妻一体,永结同心。

从寅时到未时,足足五个时辰,太阳升到最当空的时候,孩子终于平安降生。

啼哭响起,极为透亮,屋里屋外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稳婆将脐带剪断,而后高兴地将孩子抱给冯氏看,“你瞧,是个小公子呢!”

她抱着小娃娃摇了摇,哄了几句让他别哭,又笑道,“我接生几十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又白又嫩,水灵的像是个小姑娘,以后定也是个俊公子。”

冯氏笑得合不拢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不断念叨着谢谢菩萨,母子平安。

薛延傻呆呆地守在阿梨的枕边,手攥着她的,眼睛一直往冯氏那边瞟,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却不动弹着要去看。

阿梨还有些力气,轻轻搡他一下,问,“怎么不去看看孩子?”

薛延低头看着她,小声道,“我不能去,大家都去围着孩子了,就没有人陪你了。”

阿梨弯唇,心里软得要化掉,她挠了挠薛延的手心,劝着道,“没关系的,你去瞧瞧,再抱给我看。”

薛延这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去给孩子抱回来。冯氏已经给他围上了小襁褓,脸蛋也擦干净了,孩子哭累了,阖着眼睡的香,红色的被面趁着软白的小脸,嫩的要掐出水儿。

冯氏不断嘱咐着薛延手上要轻些轻些,但薛延哪里敢用力,他几乎是将孩子捧回来,凑到阿梨眼前给她看,又惊又喜道,“梨崽,你看他的脸,就那么大一点点,好小啊!”

他太高兴,又感触于生命的奇妙,尾音都是虚的,阿梨说,“是呢,再过一段时间,长大些,就会是个漂亮的小娃娃了。”

薛延更激动,但又语无伦次,憋了好久才道,“梨崽,咱们有儿子了唉!”

阿梨的眼皮愈来愈重,睡过去之前,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梨崽,一个就够了,咱们再也不生了,足够了。”

折腾这许久,阿梨早就筋疲力尽,看了孩子一眼后便就晕沉沉地睡了。傍晚时候,冯氏将她唤起来,小心喂了些清淡粥菜,又给换了新被褥和衣裳,才又哄她睡下。

等阿梨再完全清醒的时候,是在第二日早上。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透过窗纸照进来,整个屋子都是明亮亮的。冯氏在厨房里煮粥,薛闻安安静静睡在摇篮里,阮言初和薛延一人一边地守着,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刚出生的小孩子瞧着太脆弱,根本没人敢碰,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黄缩在阮言初的怀里,竖着两条后腿,也好奇地瞧,只是鼻子位置被阮言初虚虚挡住,不让它的鼻息触到小婴儿的身上。

连着睡了□□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受不得这样亮的阳光,阿梨“嘶”了声,抬起胳膊挡住眼前。

床边一有动静,两个男人立刻便就看过去,那眼睛晶亮亮的,把阿梨给吓了一跳,她嗓子还有些哑,咳了两声,轻轻问,“怎么了?”

阮言初捂着衣摆走过去,生怕带起的风凉着她,关切问,“姐,你有没有觉着哪里不舒服?”

阿梨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笑着道,“没有,我好着呢。”

阮言初将她的腕子扯下来放到一边,正色道,“姐,你不要用手碰眼睛,不干净的。阿嬷说了,你现在虚得很,哪里都要注意,马虎了是要落病根的,以后可不许了。”

“哪里有那样娇气的。”阿梨坐起身,拢了拢身后的头发,探身往摇篮那边瞧,轻声问,“孩子怎么样?”

阮言初取了件外套盖在她肩上,温声道,“睡着呢,能哭能闹,昨晚上哭了半夜,小小一点,却要把房子都掀翻,你睡得太沉,竟也没听到。”

阿梨欢欣说,“能哭也是好事,说明身子强壮,小时候的病痛也能少些。”说完,她又问,“我没醒,孩子吃的什么?”

阮言初答,“阿嬷给熬了小米粥,喂了些粥油,阿嬷说你太累了,不要吵你。”

阿梨更高兴,弯眼道,“阿嬷疼我的。”

阮言初去给她倒了杯温水,笑着答,“你才是最金贵的,我们都疼你呢。”

弟弟一向少言寡语,蓦的说起好听的甜话来,阿梨被逗得直笑,她喝干净杯里的水,这才瞧见坐在摇篮边的薛延。他眼巴巴望着这边,手提着阿黄的颈子,省的它满屋子乱窜弄出怪动静来,嘴巴却抿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说。

阿梨讶异问,“你这是怎了?”

薛延拧着眉,阮言初却乐出声,低低道,“也不知怎么了,姐夫一说话,小外甥便就哭,撕心裂肺的,哄都哄不好。”

阿梨不信,笑眯眯说,“哪里有那样邪门的事情。”

她摸索着穿好鞋子,由阮言初搀着走到那边,温声道,“娘亲来看看小薛闻,宝贝有没有想娘亲呢?”

阿梨说话的声音本就又轻又柔,现对着自己的孩子,语气更是要暖上好几分,羽毛一样搔着人心。

薛闻眼珠动动,没一会竟然睁开了眼,他现在还不怎么会笑,眼睛肿着,也睁不多开,张嘴打了个小哈欠。

看着他的样子,阿梨的心都要化了,她想去亲亲薛闻,但是腰弯不太下去,便就用手指在唇上吻了下,再点到他的脑门上。母子连心,直到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阿梨才真正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薛延也笑起来,轻声道,“他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他话音刚落,薛闻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瞪大一瞬,而后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干脆利落得让人措手不及。

薛延快要绝望,他抹了把脸,指着嚎啕大哭的薛闻道,“我可是你的亲爹爹啊!”

薛闻才不会理会他,只顾着哭,没一会脸都红起来。

阿梨急忙忙将他抱起来,哼哼嗯嗯地哄着,摸摸尿布还是干爽的,想起阮言初说他一个时辰前喝了米粥,猜是因着饿了,便抱着薛闻坐回炕上,准备着喂奶。阮言初识趣地出去,到厨房去看冯氏煮的粥。

小孩子嗜睡,吃饱喝足了便就不再吵,很快便就蜷在阿梨怀里睡着了。

薛延无辜地抱着阿黄坐在一边,却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这样情况持续了小半个月,薛闻像是来寻仇,只要薛延一弄出些动静,无论他吃没吃饱,总是第一时间醒过来,耳朵比狗还要灵上几分,扯开嗓子便开始嚎。这样反复几次,即便阿梨最开始还坚持这是巧合,最后也解释不清了。

冯氏猜测说,小孩子刚到人世,许是对外界的声音较为敏感,薛延的声音正好就触到了他脑子里的某个点,所以只有一听到薛延说话,他便就觉得兴奋,会想哭。

薛延接受了这个观点,自我安慰道,亲父子就该这样的,毕竟血脉相连。

阿梨被逗得直笑,逗趣道,“你给他取名叫薛闻,闻者知声也,可不就会这样。”

薛延思忖一会,也接受了阿梨的观点。

等薛闻稍微长大些,不再那么不讲理了,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哭给他看,薛延能在屋子里和阿梨好好说上几句话,他便就筹算着要给他起乳名。

薛延爱面子,不好意思说真正原因,顺嘴瞎掰,对着阿梨道,“我昨日到店里去,碰着隔壁陈大娘,问我孩子小名叫什么,我说还没取,她催我要快些,说小孩子必得有个常唤的乳名的,那样身子才健壮,与爹娘间的感情也更亲密。”

阿梨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薛延说,“现在不就听说了。”

阿梨努努唇,“你前段时间还与我骂陈大娘的,说她乱说话,现在怎么又信起陈大娘的话了?”

薛延面不改色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者说,我就是因着没乳名,又是一个单字,你唤我时候都不亲密,总是薛延薛延的,听着都不像是夫妻。”

阿梨想了想,找不着话来反驳他了,也答应下来,问,“你想好叫什么了?”

薛延说,“你看他每日除了哭就是睡的,像只小猪仔一样,不如就叫猪猪或者睡睡。”薛延在心里想,睡睡很好,快些睡着吧,不要总是醒着折磨你家爹爹了,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总是给我没面子。

对于猪猪这个名字,阿梨非常不高兴,她唇抿起来,定定看着薛延,半晌没说话。

薛延察觉到阿梨的不悦,他摸摸嘴唇,小心翼翼道,“猪猪是不是不怎么好听?”

阿梨难得将脾气发的那样明显,蹙眉道,“你怎么不叫这名字,薛猪猪,你若是这么喜欢,我以后每日都这么叫好不好?”

“……”薛延忙哄着道歉,“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你不要气。”他舔舔唇,又道,“那边叫睡睡?”

阿梨仍旧不满意,“那怎么可以,小孩子要活泼些,不能总睡着,瞧着没生气。再等他长大些,你怎么唤他起床,睡睡,醒醒,睡睡,醒醒,多别扭呢!”

薛延觉得这些其实没什么关系,都可以克服,但是阿梨不喜欢,他也不敢坚持,转头去想别的。

过了好半晌,他又憋出个,“要不然,叫来宝?”

阿梨终于笑了下,重复遍,“来宝?”

薛延看她弯唇,悬着的心落下不少,郑重点头道,“对!老人都说,贱名好养活,所以咱不能取那些太复杂的,但也不能太随意。狗剩铁牛什么的都太俗气,薛闻长大了要恨我们的。不如叫来宝,宝贝都来,多么好!”

阿梨本还挺高兴,闻言,叹了口气道,“薛延,你怎么这么俗气。”

薛延提心吊胆问,“这个也不成?那我再想想……”

阿梨怕他再取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赶紧道,“不要了,就来宝罢!”

薛延松了口气,偏头看向薛闻,轻轻摸摸他软软的小手,唤道,“来宝,薛来宝?”

薛闻仍在睡着,小脸红扑扑,嘴角几个连绵在一起的小泡泡。

薛延满意看着阿梨道,“梨崽,你瞧,他喜欢呢。”

阿梨无奈,“你说怎样就怎样罢。”

接下来的日子,薛延再也没喊过薛闻的大名,但效果似乎并不多明显。

薛闻的脾气完完全全随了爹爹,还是个小团子便就又臭又硬,极不讲理,稍有不顺心便就闹腾到天翻地覆,只有阿梨抱着哄才会好。薛延努力地在一边想要帮忙,但是薛闻根本不理人,他被气得大半夜坐在门外头吹冷风,但只要屋里一唤,还是得颠颠地去洗尿布。

冯氏倒是觉得很有趣,笑眯眯道,“薛延,你儿子的性子真的像你,又臭又倔像茅坑里的石头,连怕的人都是一样的,只听阿梨的话!”

薛延苦笑着,忽然想起那句话,“天道好轮回”。

一转眼便就到了寒露,薛闻已经满月,阿梨也快要出月子。果真如冯氏所说,今年的冬日极冷,还没真的入冬,便就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天气,好在碳火早早就备好,屋子里温暖如春,阿梨与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没有因着换季而生病。

寒露的这日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辰时已经过了,若是以往,早就是大亮的天气,今日却阴阴沉沉的,窗外一片鸦青色。

来宝睡在阿梨与薛延之间,单独的一个红色碎花小襁褓,他早早醒过来,难得没哭,睁着双圆眼睛扭着屁股来回蠕动。

小孩子最闹人,一晚上醒来四五次,不是要吃奶就是要换尿布,薛延被他弄得筋疲力尽,才睡着没一会。现察觉到手底下动作,他迷迷糊糊掀开眼皮,伸出手拍了来宝屁股两下,动作娴熟像是拍阿黄,嘟囔道,“你要是再哭,把你娘吵醒,我就把你扔到兔子窝去,让阿黄喂你奶,信不信?”

来宝吐一串泡泡,嘴一瘪,又想要哭,薛延朦胧中看见,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坐起来抱他,亲亲额头,小声说,“小祖宗,求你了,求你安静点好不好?你若是饿,就吮吮我手指头,别再烦你娘了。”

薛延没穿衣裳,赤着两条胳膊,上头的肌肉紧绷绷的,来宝被弄得不舒服,小声地哼哼唧唧。

薛延学着阿梨的样子把他晃来晃去,可折腾好半天也没见他有要睡的意思,来宝一双眼睛晶亮亮像是黑葡萄,小婴儿的瞳仁大,看着水灵灵分外讨人喜欢,薛延本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但再一想到这小团子是自己亲生的,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九个月,又觉得实在气不起来。

他把枕头竖起来,往后背靠在上面,让来宝躺在双腿间,手指着他道,“我数三个数,快睡,要不然一巴掌将你拍进墙里去!”

来宝听不懂,也不想听,他一双眼不住地往窗边瞟,整个人精神抖擞,嘴巴嘟得能挂酱油瓶。

薛延看得发笑,一身暴脾气被他磨得渣也不剩,伸手指想要揪来宝嘴唇,来宝一愣,下一瞬便真的哭出来。

薛延傻了眼。

阿梨终于转醒,她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就看见薛延那只还覆在来宝嘴上的手,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在有孩子之前,薛延没见阿梨和他发几次脾气,现在可好,因着这个讨债鬼,阿梨每日都要训他几次,薛延最开始敢怒不敢言,后来连怒都怒不起,乖顺像只拔了牙的狼,任劳任怨地给小祖宗洗尿布。

阿梨把孩子接过来抱回怀里,轻轻打了薛延手背一下,“大早上的不睡觉,就知道折腾孩子。”

薛延说,“我没有……”

阿梨道,“你还狡辩!”

“……”薛延沉默着把灯点起来,而后坐在炕边看阿梨给来宝喂奶。

他每天都在盼着来宝能快快长大,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提着衣领子将他弄到后院菜地里,不听话就直接揍一顿,再威胁来宝不许告诉阿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一只手就能托起来的胖团子弄得没脾气。

等终于再将来宝哄睡,已经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了,阿梨这段日子没哪天睡得好,理了理他的小被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薛延巴巴地凑过去,伸出胳膊将娘俩都搂进怀里,挨个亲一口。

阿梨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再看看天色,总觉得哪里不对,疑惑问,“现在几时了?”

薛延把被子扯上来,来宝放一边,揽过阿梨想躺下,“不知,许是卯时过不久罢,天还未亮呢。”

阿梨又想了想,蹙眉说,“不对,你去看看。”

薛延不情不愿地在被子里拱了两下,最后还是坐起来,扯了件衣裳披在肩头,推开门看了眼。

冷风从窄窄的门缝里飙进来,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薛延打了个哆嗦,被吹得眼睛都眯起来,但等看清楚外头景象时候,一身困意即刻无影无踪。

铺天盖地的大雪,鹅毛般飘飘洒洒,入目所及皆是银色,天空昏暗,与雪色连成一片,大地都没了边际。薛延看着鸡舍上雪的厚度,粗略估计了下,约莫有一掌厚。

阿梨看他探着身子半晌不肯缩回来,好奇问,“怎么了?”

薛延倒吸了一口气,合上门跳回来,拍掉脖子间的碎雪,上去就抱着阿梨的脸颊狠狠啄了口。

阿梨茫然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再瞧着薛延眉目间掩饰不住的兴奋,不自觉也笑起来,“你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外头下金子了,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薛延说,“可不就是下金子了,悄无声息,下了一整夜!”

阿梨拢了拢头发,担忧地抬手摸了摸薛延额头,“你是不是没睡好,生病了?”

薛延攥着她手腕,一字一句道,“梨崽,咱们就要发财了!”

薛延没再耽搁,利落地穿好衣裳,又用昨夜剩的冷水匆匆洗了把脸,安顿好阿梨和来宝,转身就出了门。

阿梨看他风风火火样子,着急道,“薛延,你别不吃早饭!”

薛延头也不回道,“没事,昨晚上剩了俩馒头。”

阿梨无奈,她拍了拍来宝的背,两人头挨着头继续睡了。

隔壁院子,胡安和也还未起,他本早早醒了次,但外头苦寒,被子里温暖,他看着外头天色,下意识安慰自己起早了,埋头又睡过去。等薛延噼里啪啦敲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做梦,被韦翠娘给踹醒,才惺忪着眼睛去开门。

薛延塞给他一个冷馒头,劈头盖脸就骂,“都几时了还不醒,猪吗?”

胡安和根本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抓着馒头站在门口,薛延抓了把雪塞他脖子里,又拢着领口在抖了抖,问,“这次醒了吗?”

胡安和差点跳起来。

薛延转身道,“我先去店里,给你一盏茶时间,再不来的话,今年的月钱都扣光!”

胡安和说,“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月钱啊……”

话虽如此说,但他也不敢耽搁,稍作收拾,赶紧跑去店里。

现在不过寒露时分,还是深秋,冬日未到,却已下了第一场雪,极为反常。前段日子虽然也冷,却还可以忍受,但现在这样天气,若是没有棉衣御寒,肯定是过不去这个冬日的。胡安和一路上揣着颗小兔子一样的心,想象着以后赚得盆满钵满时的场景,但到了门口却傻了眼,那里竟然早已挤了许多人,都排着队想要买棉服。

胡安和觉得疑惑,从队尾揪了个人的衣摆,问,“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那人双手缩在袖子里,哆哆嗦嗦道,“废话,现在棉花紧俏,来晚了好的都没了,再者说,要是涨价了可怎么办。人家都说宁安就这家店的棉花最好最便宜,谁不想屯一些,我都要后悔死了,当初懒啊懒得不来买,谁知道今年冬日竟然冷成这样!”

胡安和说,“我们不涨价。”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遍,再看看他手里那个冷馒头,皱着眉头问,“你谁啊?”

“……”被质疑了,但胡安和还是很高兴,心里的小兔子变成了大兔子,捂着耳朵冲进店里帮忙。

薛延前些日子下的那些苦功如今都显出了作用,胡安和本还担心他送东西送的那样狠,会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将声望播散出去,现在宁安几乎有大半的人都知道织衣巷这家新开的成衣店,还有里头又便宜又好用的棉花。

雪后三日,织衣巷的纯利便就翻了十倍有余,棉花被卖出了大半,赚了约有六百两银子。

织衣巷也真的在宁安做到了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延原本是没想到竟然会赚到这么多钱的,他本以为今年会比以往冷些,但不知这寒潮竟然来的如此早,令人措手不及,实在是天公作美,加上从阿萨镇买来的廉价又优质的棉花,天时地利人和,这钱想不赚都难。

晚上时候,薛延带着阿梨坐在炕上数钱,来宝吮着手指躺在一边,转着眼珠看他们。

薛延说,“等明日得闲了,我就先去一趟房东家,用这些钱将未还完的债给还掉,还能省下一大笔利息。”

阿梨笑盈盈地,点头答好。

薛延想了想,又道,“过几日待你出月子了,能到外头走动,咱们去玩一玩,来宁安这么久,你除了在家里,别的地方都没去过。听说城郊有个可灵的寺庙,咱们去求个平安符,再到山上瞧一瞧腊梅花,黄灿灿一片,可漂亮。”

阿梨摸了摸旁边来宝的脸,笑着道,“咱们都出去了,儿子怎么办。”

薛延说,“不是还有阿嬷和兔子,饿了阿嬷喂吃的,闹起来要兔子去哄,不也挺好。”

阿梨搡他一下,“这可是你亲儿子。”

薛延说,“他可不把我当亲老子,阿黄一吓他,他便就不哭了,我一吓他,含着唾沫要唾我。”

阿梨笑着捏他耳朵,“你乱说什么,来宝什么时候吐你口水了。”

薛延拧着眉道,“这小子坏的很,就挑着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我亲亲他,反嘴就哺我一口唾沫,还带着奶味的。”

阿梨把钱都收起来,放到小匣子里,边铺被子边嘟囔着说,“你这是偏见!”

薛延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他不就是对我脾气糟点,不听话点,晚上吵一点,还占了我媳妇大半的精力,弄得我一个月没吃着顺心的饭,我会记恨吗,不会的。我是他爹爹呢,我忍着他的。”

阿梨听得直笑,她推开薛延直直伸着的碍事的腿脚,把褥子展平,哄着他道,“好了,别牢骚了,过几日就给你做好吃的。”

薛延高兴些许,凑过去道,“我想吃小鸡炖蘑菇和松仁玉米。”

阿梨答应着说好。

薛延心满意足,抱着来宝到怀里拍两下,再将他放到两人中间,妥帖掖好被子。

关灯之前,薛延想起什么,又说了句,“梨崽,到时候咱们还得去各个成衣店转一圈,看看人家的好看款式。今年棉服卖得好是因着抓住了好时机,但明年可就不成了,咱们还是得在最重要的地方下功夫。”

阿梨应着道,“晓得呢,我陪着你去。”

转眼十月中旬,阿梨终于出了月子,来宝也长大不少,老人说小孩子一听二看三抬头,满月后便就能滴溜着眼睛悠悠转了。薛延给他买了大大小小一篮子的拨浪鼓,每天换一个,叮铃铃在耳边摇个不停,来宝没有以前那么爱哭,而且白白胖胖,长相比以前更讨喜,薛延嘴上嫌弃着,心里却爱得不行。

外头时常下雪,漫天遍地的银,墙根底下的冰化了结,结了化,滑脚得走不了人,连阿黄都摔过好几次。冯氏年纪大了,阿梨身子不好,薛延不敢让她们常出门,米面油菜都是让店里的伙计直接给送过来,倒也挺方便。

本来说好的,出了月子便就陪着薛延去云水寺和小香山,但现在来宝是最腻人的时候,阿梨舍不得离开,现眼看着阿梨就要能出门了,薛延提议好几次,都被毫不留情拒绝。自从有了这个小团子,他已经许久没和阿梨亲热过,就连牵手说说体己话,都得等着来宝睡着,一日日难过得很。

现在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碎了,薛延忽而觉得前途无光,连谈生意都没了力气。

他痛定思痛,反复琢磨三四天,终于想出了个馊主意。

月子有四十几日,中间阿梨一直没好好洗过澡,有的时候身上难受得不行,也只是用帕子沾了温水潦草擦一遍,现在终于得以赦免,她让薛延烧了好大一桶温水,仔仔细细洗了一次。

冯氏这几日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来宝,不敢带孩子。

薛延帮着阿梨洗头发,顺手搬了个小凳子在一边,上面铺一层小被子,将来宝放在上面,好看管。他不知从哪听来的歪道理,说出月子后往头发上抹姜汁可以让头发变黑变亮,便到厨房里熬了一碗,用小刷子蘸着往阿梨发上抹。

那味道呛得刺鼻,没几下阿梨便就受不了,歪着身子躲他,“我不要了。”

薛延伸出一只手将她给逮回来,又搓弄她头发一把,“好不容易弄的呢,你别不听话。”

阿梨身上还沾着水,滑溜溜的让人抓不住,薛延空出一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直接用手指舀了一勺,攥着阿梨的发梢仔仔细细给擦了一遍,威胁着道,“你现在不听话,老了就要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最后变成没头发的老尼姑。”

阿梨空出一只手捂着来宝的鼻子,回头道,“那你岂不是要成了老和尚?”

薛延“啧”了声,腿蹲的发麻,换了个姿势,捏她耳垂一下,“怎的生了孩子后还学会逞嘴上的能耐了,平日不声不响,讽人的时候还挺厉害,别总跟着来宝学这些没用的。”

阿梨被他弄疼,抬手捂着头发,努努唇,回头还想说些什么,被薛延按着脖子给扳回去,“别乱动,若待会生姜进眼睛里,有你哭的时候。”

薛延对待阿梨向来有耐心,抹了洗,洗了抹,来来回回折腾了三次,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弄完。阿梨坐在炕上把头发绞干,再将手指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子散也散不去的老姜味。

阿黄缩在角落里打喷嚏,最后实在受不了,从门口专门给它做的洞中钻出去,和冯氏一起睡。

阿梨蹙着眉将头发又擦了遍,那味道一点没见少,薛延弯着腰慢吞吞地拖地,抬头看她一眼,笑得很高兴。

阿梨嗔了他一眼,抿唇道,“幸灾乐祸。”

薛延不说话,自顾自笑着,勤快地把桌子也给擦了遍,这才脱了衣裳挤进被子里。

阿梨看着他一双眼晶亮亮的缀着光,总觉得那笑底下藏着点什么不为人知的意思,但生姜助眠,她越闻越困,没一会就连眼皮都睁不开,抱着来宝睡下了。

来宝皱着小眉头,扭着屁股不让抱,阿梨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亲亲他脸蛋,很快睡着。

真正猜到薛延的意图,是在半夜时候,来宝因着饿醒过来。薛延轻车熟路地下去点了灯,阿梨拍拍来宝的背,掀了衣裳要给他喂奶,但来宝却哭得更厉害,脑袋一偏,不肯吃。

阿梨惊讶又着急,换了一边喂,但他仍旧不肯吃。

薛延早有准备,披着衣裳去厨房盛了一碗小米粥的粥油,小心给喂下,来宝吃饱了,终于安静下来。他以往时候最黏阿梨,没事就往阿梨怀里凑,但今日却极为反常,不仅不吃奶,更是不让抱了。

阿梨几次想要摸摸他的脸,都被来宝躲开,那哭唧唧的样子让阿梨心疼极了,她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不敢再尝试,赶紧让薛延哄着他睡好,安顿到一边。

桌子上一盏微弱的烛火,阿梨肩上裹着被子,抱臂坐在一旁看着来宝,有些苦恼,“他怎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薛延明知故问,“怎么不喜欢了?”

阿梨说,“来宝怎么宁愿吃粥都不肯吃奶呢?”

薛延说,“我不知道呀。”他笑了笑,探身亲亲阿梨的鼻尖,抚慰道,“许是你今日洗了澡,身上的那股子奶香气没了,来宝不适应,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习惯了你现在的味道,便就又肯亲近你了。”

阿梨半信半疑,又沉闷一会,被薛延搂着哄着说了许多好话,终于又躺下睡着。

第二日,来宝还是那副委屈无辜的样子,他想亲近阿梨,总是伸小手要碰她,但是阿梨一走过去,他便就立刻翻了脸,山雨欲来之势。阿梨筋疲力尽,干脆离得他远远的,坐在炕边探着身子望着摇篮方向。

薛延故作生气地骂,“这臭小子真的是不识好歹,看他现在年纪小,咱们原谅他一次,等他再长大些,便就给他换到别的屋子去,看他还敢不敢像现在这样使脸色!”

阿梨叹气,没说话。

薛延趁机道,“今日天气好,难得暖和,咱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玩一玩?”

阿梨说,“来宝太小,还要吃奶,离不开我的。”

薛延过去搂着她,小声说,“一日没关系的,况且你看来宝现在那个样子,也不亲近你了,咱们出去一日,等再回来时候,他知道想你,便就又开始黏你了。”

阿梨想了想,点头道,“好罢。”

冯氏喝了几日的药,昨日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咳嗽好了不少,薛延将来宝交给她,而后牵了匹马来,带着阿梨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香山位于宁安的西郊,山顶有一座百年古寺,名叫云水寺,旁边是一片极为漂亮的腊梅林。

薛延是不信神佛一说的,但也心存敬畏,投了些香火钱,又给冯氏和来宝都请了平安符。现在本就是严寒时候,山上更冷,又不是什么节日,寺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几个小沙弥提着大扫帚在扫落雪。

古庙里檀香浓浓,佛祖金身面前,青烟萦萦盘旋着上升,让人心静。

寺庙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能让浮躁的心安静,不自主便就谨言慎行。

薛延站在一边,看着阿梨虔诚地跪拜焚香,在这之前,薛延还不知道她竟然也信这个。佛祖宝相端庄肃穆,外头钟声冥冥,阿梨把香插在面前香炉上,双手合十于胸前,嘴唇翕动,不知说些什么。

薛延安静等着,他缓缓舒了口气,眼光瞟到对面屋檐上皑皑的落雪,红与白交相映衬,显得极为庄严。

屋内,佛祖面带微笑,似是慈悲俯瞰众生。

过了良久,阿梨终于起来,薛延听见动静,过去搀了把,两人迈过高高门槛,外头松树挺拔,泛着股清香气。

薛延把帽子给她戴上,笑问,“和佛祖求了什么?”

阿梨认真道,“希望来宝可以健康地长大,阿嬷能长命百岁,弟弟明年能顺利中举,小胡和翠娘可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还有小结巴……”

薛延打断她,指了指自己,状似不高兴问,“我呢?”

阿梨说,“给你求得最多,什么好听的话我都想了遍,现在都记不清了。”

薛延被逗笑,手搭在她颈后,玩笑捏了捏,“你这可不行,心不诚。”

阿梨偏头看他,小声反驳,“诚的!”

天太冷,一呼气便就成一串白雾,薛延站定,把她领口往上拉,挡住鼻子,附和道,“成成成,”说完,他又问,“那你给自己许了什么呢?”

阿梨眨眨眼,好一会才慢慢道,“我忘记我自己啦。”

薛延笑了声,隔着厚厚布料,低头咬她的鼻尖,“小蠢蛋,傻不傻啊你……”

出了寺庙,两人到旁边的腊梅林又转了圈,采了些枝条,准备回家后装在花瓶里。顺路走了几个成衣铺子,阿梨看了看他们的衣裳,好看还是好看的,但是还是那几个字,平平无奇,没什么辨识度。薛延对这方面半点不懂,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改进的主意,干脆回了家。

到家时候午时刚过,冯氏给来宝喂了些粥油,哄他睡着了,饭菜也给他们留了些,在锅里温着。

阿梨掀开盖子看了看,熘肝尖和一道拌黄瓜,薛延盛了些饭端到桌子上,两人坐下,刚拿了筷子准备吃,外头却风风火火闯进来个韦翠娘,胡安和被她扯着袖子,愁眉苦脸跟在后头,一脸小媳妇的样子。

阿梨不明所以,招呼他们坐下,问,“吃饭吗?”

韦翠娘恨恨拍了拍桌子,骂道,“吃什么吃,气都饱了!”

薛延说,“怎么着了?”

韦翠娘咬着牙道,“刚才伙计和我说,胡安和他在店里不老实,偷偷看外头的小姑娘!”

厨房门口被厚重的棉帘遮挡着,里头光线昏暗,点了一盏小壁灯,薛延一边给阿梨夹菜哄她吃饭,一边听着旁边的韦翠娘和胡安和吵架。

韦翠娘性子强悍霸道,说话时候一张嘴能吐出一串儿,胡安和根本争辩不过,与其说是吵架,更像是见缝插针的喊冤。阿梨本还有些担心,怕他俩闹出什么缓和不了的别扭,但听着听着,便就笑了。

韦翠娘说,“胡安和你不要脸,你一大把年纪了有家有口,还敢看街上漂亮小姑娘!怎么着啊你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你还飘了厉害了,准备着纳妾了!你信不信我拆了你的房子,砸了你的锅,让你带着小狐狸精到街上去喝西北风!”

胡安和两手揣进袖子里,瑟瑟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道,“哪儿和哪儿的事呀,你不要乱讲。”

韦翠娘冷哼一声,瞪着眼睛道,“你就说,你看没看!”

“……”胡安和无语凝噎,“我看是看了,我也没打算要娶她啊,人家姑娘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小妹妹。”

胡安和脑子是真的笨,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说出来就更是一团糟。他本来是想表面自己对那个女孩子没感觉,就是随便瞧一眼,但听在别人耳里,再配上他那副酸秀才的样子,就像是个老色鬼在觊觎妙龄少女,想要强取豪夺却又有心无力。

韦翠娘一听这话更觉得生气,站起身看了一圈,而后随手在灶台上抽了把锅铲,追着胡安和就要揍。

阿梨傻了眼,赶紧搡着薛延去劝架,薛延没成想韦翠娘要动真格的,也被吓了一跳,扔了筷子去护着胡安和。

阿梨拽着韦翠娘的袖子要她消气,无奈道,“翠娘,你别着急,你听他解释下。”

韦翠娘挑着一双眉,铲尖直对着胡安和的鼻尖,冷声道,“那你说!”

胡安和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重点,他苦思冥想了半晌,最后道,“我真的没想娶别的女人,我不喜欢她,我也没看她,就是瞧个热闹。再说了,就算我想娶,我也没有钱呀,钱都在你那里,我吃根烤玉米都要找薛延借……”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韦翠娘还能强迫自己冷静,到了后来,她眼里都要冒火,冲上去就想撕胡安和的嘴,但是阿梨在她面前,韦翠娘又不敢碰着她,吵吵闹闹的,她干脆一把扔了那个锅铲,砸向胡安和的方向。

胡安和已经被雷霆大怒的韦翠娘吓傻了,动都不能动,薛延眼疾手快,带着他往旁边一躲,锅铲甩在墙角,砸下一大块土。

阿梨真的呆住了,她以前从未想过,夫妻间吵架竟会吵成这样,还要扔东西的。

厨房这边太闹,冯氏在正屋都听得见,她把来宝安顿好,急匆匆地出来劝,“怎么了?”

韦翠娘恨恨道,“阿嬷,你要给我评评理,胡安和他太过分了!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想方设法要纳妾,他偷偷藏私房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但是他暗地里花就算了,还要跟人家污蔑我!”

胡安和终于喘上一口气,小声反驳道,“我怎么诬蔑你了?”

韦翠娘一个眼刀扫过去,指着他道,“你凭什么和阿梨说我不给你买烤玉米的钱?”

胡安和哑然,嘴张张合合,好一会没说出话。

韦翠娘又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自己干什么了你心里清楚!看你会读书,温文尔雅的像个好男人,好似知书达理,其实心里小九九还蛮多,你藏私房钱别以为我不知道,还往鞋后跟藏,你倒不怕得鸡眼!和谁学的呀你?”

胡安和闷闷道,“苛政猛于虎……”

韦翠娘没听懂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就觉得这是在骂她,心里的火窜到喉咙口,上前一步又想和胡安和理论。冯氏怕她又动手,唉呀一声,拽着她的腕子往后扯,安抚道,“翠娘你别动气,咱们好好说。”

韦翠娘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冷脸随着冯氏坐到一边,眯着眼道,“那就让他说,若是说不出个花来,我就把他塞到鸡窝里去!”

冯氏哭笑不得,摆手道,“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桌上饭菜都有些冷了,阿梨把它们都撤下去,桌子擦干净,而后坐在薛延身边听胡安和期期艾艾地解释。

他委屈又无辜,一句话三叹气,“我真的没有那样啊,我是看着街上姐妹两个吵架,觉着很有意思,才搬了个小凳子出去看的……”

韦翠娘一拍桌子道,“你竟然还搬凳子出去看了!”

胡安和后半句还含在嘴里,被这猛地一声吓着,差点咬了舌头。

冯氏给薛延使了个眼色,让他护着点胡安和,又拍拍韦翠娘手背,温声道,“你继续说。”

“……我听伙计说,那是宁安知府邱雨生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是嫡出,娇生惯养、蛮横不讲理。小的那个是姨娘所出,听说是邱知府当初犯错,被贬到大凉山那边做小官的时候,和那里的彝寨姑娘生的,后来彝寨姑娘死了,小女儿就跟着邱知府回家了,她名字怪怪的,好像叫……阿约?”

胡安和看了眼韦翠娘的脸色,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但邱夫人厉害得很,一直将这事视为心里的一根刺,不肯给好脸,邱知府的大千金名叫邱美云,也不是善茬,反正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整个宁安的人都知晓了。今日上午时候,邱美云又把她小妹妹堵在路上,叉着腰骂了好一通,许多人都在看,我也就凑个热闹……”

韦翠娘脸色稍霁,但仍旧冷冰冰,“你怎的就这么爱凑热闹。”

“可有意思了,比话本还要有意思得多,人家说灵感来源于生活,我这下算是信了。”胡安越说越高兴,舔了舔嘴唇,又道,“邱知府他喜欢小女儿,可又惧内,不敢明面上表示,暗地里塞钱塞物件,现在阿约到了适婚年纪,邱知府还给找了门好亲事。但是邱夫人和邱美云就不高兴了,到处使坏,正赶上邱美云也要嫁人,她便就抢了府里所有的绣娘,不肯让阿约做衣裳。”

冯氏听着听着,便笑了,“这大宅院里的事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都这么像。”

胡安和说,“可不是吗,当时我就在想,若是阿约姑娘要做的那几十件衣裳,都找咱们家,那可该多好。”

薛延打断他道,“你还是算了罢,这种官家的私密事,咱们还是不要掺和,赚不了几个钱还要惹上一身腥,不值当。”

胡安和想了想,也点头道,“说的也是,听说邱家的大女儿嫁了个可好的人家呢,城北宋家,也是个有钱人,财大气粗不说,宋家的二姑娘前些日子还被新皇纳进后宫里去了,封了妃,光耀门楣了。邱美云若是嫁进去,那可就是皇亲国戚,沾了金边的,不好惹!”

他眉眼生动,说话时候极富有感情,铿锵顿挫的,逗笑了屋里的人。

冯氏说,“好了,这不就说清楚了,小胡还是本本分分的,他就是爱看热闹了些,翠娘别怪他。”

韦翠娘也笑了,她站起身,云淡风轻道,“成吧,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但若有下次,咱们再一起算账!”

胡安和摸摸鼻子,回身偷偷与阿梨和薛延都打了招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高高兴兴准备回家。但他前脚刚踏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犹疑道,“不对!你是怎么知晓我在店里的事的?”

韦翠娘说,“店里那么多伙计,我随便找个人问一下,不就成了。”

胡安和瞪圆双目,颤巍巍道,“你,你监视我?”

韦翠娘蹙眉道,“没有。给钱了才叫监视,我又没收买别人,随便问问而已,谁让你做了亏心事。”

胡安和鼻子都气红了,“你确实没给钱,但是你用威严胁迫别人了!还是监视!”

韦翠娘在门外等他,冻的直跺脚,现看着他叽叽歪歪半晌不出门,也生了气,指着家的方向道,“胡安和,我数三个数,你回不回去?”

胡安和说,“我不回去!”

韦翠娘吼道,“你若是不回去,便就去睡鸡窝吧!”

“……”阿梨靠在薛延身边,指尖从袖子里探出摸着鼻尖,暗暗想着,夫妻俩吵架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幼稚又好笑。

到了最后,胡安和还是像是条小尾巴一样,跟着韦翠娘回了家。

菜冷了又热,已经不好吃,冯氏下厨又给炒了两个新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午晚饭,而后便回了屋。阿梨在外头吹了半日的风,姜味散了不少,来宝终于又肯让抱,薛延躺在榻上,翘着腿看书,眼睛不时往炕边瞟,看着阿梨撅着唇亲来宝的脸,哼哼呀呀给他唱小曲。

家和万事兴,有妻有子,生活和睦,做什么都能提得起劲儿来。

第二日中午,薛延下厨做了顿午饭,盛出来送去给冯氏和阿梨,而后穿好衣裳正准备出门,就见胡安和捂着唇跑进来。薛延现在一看见他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他又是这幅一看就闯了祸的样子,更让人头疼。

薛延靠着门,抿唇问,“怎么了?”

胡安和说,“……我一不小心就参与了邱知府的家宅秘辛了。”

薛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抬手挡了挡阳光,眯着眼问,“什么秘辛?”

“就昨天和你说的那个,邱美云和她的小妹妹阿约,都要成亲,抢绣娘。”胡安和靠在薛延的肩膀上,痛心疾首道,“我那时在街上见到她,看她面貌纯净样子,唯唯诺诺不谙世事,还以为是个被欺负的小白菜,谁成想,竟然披着羊皮是头狼!”

薛延越来越糊涂,他伸出两根指头,拎着胡安和的耳朵将他丢出去,有些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一次说明白?”

“……”胡安和说,“我接了她要做八十八件陪嫁衣裳的活儿。”

薛延慢慢挺直腰,他看着皱着鼻子一脸兔子样的胡安和,想张口骂他两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薛延按了按额角,过了好半晌,终于咬牙切齿道,“不是说让你避开这件事,不要碰吗!”

胡安和委屈道,“所以说邱府的那个二姑娘一肚子花花肠子啊,我又斗不过她。邱美云今日一早就派小厮到各个成衣铺子去通了气,说谁也不准接她妹妹的活儿,可是小厮前脚刚走,妹妹后脚就到了。但她没有自己来,而是弄了个老嬷嬷,满脸皱纹看着挺慈祥,笑眯眯说她要嫁孙女,想做衣裳。我也没把两件事往一起想呐,就笑着说好啊,你要多少件,她说要八十八!”

薛延戳了戳胡安和的肩膀,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没起疑心?普通人家成亲,谁要做那么多衣裳的。”

胡安和说,“我起了呀,我又不傻。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多,那个老嬷说,她孙女要嫁去大户人家冲喜,人家不差钱,给了几百两银子。她还说,若是这八十八件做成了,除去手工与针线,还另给咱们一百两的赏钱。”

薛延问,“那她怎么不去找夫家做衣裳,那么有钱的府邸,都是养着绣娘的,一个冲喜的妾室,自己带那么多嫁妆干什么。”

胡安和哭唧唧说,“我问了呀,我又不傻。但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孙女嫁去的那户人家的爹爹要死了,府里绣娘忙着缝丧服,没人理她,而且时间紧,四日就得要,但若是咱们动作快,三日内做成了,就还多给八十两!她要的布料本就贵,不是锦缎就是丝,这一单生意下来,咱们利润少说也要三百两。天呢,三百两呢,我嘴皮子就那么一哆嗦……就答应了。”

薛延拧着眉头,“那个二姑娘,为了做几件衣裳,她就这么编谎话骂自己?”

胡安和两只袖子缩在一起,靠着墙叹气,“可不是么,就是姐妹间争风吃醋,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发起疯来这么吓人。女人真可怕。”

薛延看他一眼,舔舔唇,而后赶紧拉着他袖子往外走,“不行,这家子脑子都玄乎乎的,咱不能要这钱。”

胡安和从后头拽着他小指,可怜巴巴道,“晚了……薛延,我们都签了契约了,违约要赔三倍定金的。”

薛延停住脚,他站在门口,抬手抹了把脸,过了好一会,回头冲他笑了下,“胡安和,若是我现在将你卖了,够不够赔得起?”

到了店里的时候,伙计们都因着不小心接了这笔烂生意而唉声叹气,薛延冷着脸进去,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寻了个位置坐下。胡安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言,只小心翼翼地给薛延撩门帘,端茶倒水,而后赔着笑站在他身后,还想要给他捏肩。

薛延头疼,将他的手扒走,问,“契约呢?”

胡安和“啊”了声,这才想起来,赶紧去账台把那张纸翻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他。

薛延都不知该气还是笑,他现在特别想拽着胡安和的脖领子揍一顿,但是瞧着那无辜的眼神,又下不去手了。

他喝了口水,从上至下将那张契约扫了遍,沉思一会,忽然道,“宁安说的上名字的成衣店一共三十家左右,你待会叫上几个伙计,把这些衣裳都分下去,一家做两三件,价钱就按着正常的来,别提嫁妆的事情,也别说要给谁,三日内做完后,要他们自己送到邱家去,咱们不要掺和。”

胡安和一直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只是接了这笔生意后,邱知府家的大姑娘会不会生气,而是他们能不能在四天内将这些衣裳都做完。签契约的时候他被钱给迷了眼,现在心静下来,他才想明白,这八十八件衣裳,那得做多久哇?一个好绣娘没日没夜,一天也就缝两件,他们一共也就七个绣娘,根本做不出的。

现在听了薛延这话,胡安和只觉豁然开朗,天都变亮了,他兴奋地绕着薛延转了两圈,拍着他肩膀道,“薛延,你可真是厉害着,我就知道你能给我兜得住!”

说完,他想起什么,急忙忙又道,“那一百八十两的赏银可怎么办?”

薛延说,“咱们陪着她折腾了那么一大通,猴子一样团团转,难道还要白忙活?契约在这里,她又没有提到不许外包这一条,咱们合法合理,按时交货,赏银是该得的。”

胡安和问,“可是,她不会告诉她爹爹,要来找我们的麻烦罢?”

薛延咬着下唇笑,“她不敢的,当初她敢对着咱们说那一大通乌七八糟的话,就是打准主意咱们惧怕她爹爹的身份,不会乱说。现在出了这种丢人的事,她便也是不敢对着别人说的,要不然怎么办?哭着去求邱知府,说有个小裁缝铺子骗了她,把她的嫁妆单子揉碎了丢出去,还昧了几百两的赏钱吗。邱美云定是会洋洋洒洒告知整个宁安的。”

胡安和眼睛亮起来,往前一扑搂住薛延的脖子,高高兴兴道,“薛延,你可真是个在世小诸葛!”

薛延闭着眼骂,“你能不能滚远点?”

胡安和连声应着,“成成成,”他跑到账台边,翻翻找找,扯了两个本子出来,嘟囔着道,“我刚才想起来,那个老嬷还留下了本衣裳样子的,说要照着这个做。我待会将这些纸撕下来,让伙计一并送到那些店里罢。”

薛延慢悠悠地喝茶,漫不经心扫了眼,瞧着了书封上《彝家琳琅》四个字,忽而生出些兴味,勾勾手指道,“拿过来我看看。”

胡安和颠颠地给他送过去,边解释道,“那个阿约姑娘的娘亲是大凉山的彝寨人,她便就想要做些这样的衣裳,带到夫家去穿。”

薛延“唔”了声,随手翻了翻,问,“你那还有一本?”

胡安和答,“对呢。”

薛延卷起书在手心拍了拍,站起身道,“那这本我就带家里去了。”

胡安和了然,“给阿梨解闷去?”

薛延说,“来宝太小,离不开她,平日里在家太无聊,我给她多弄些有意思的书来,比做针线要省眼睛,也好打发时间。”

胡安和本是笑哈哈的,“那我以后也多留意些,到时给阿梨送去,”但看着薛延眼看着就要走出门了,他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要回家?”

薛延回头答,“嗯,回家吃饭。”

胡安和说,“你才出来一个下午,怎么又要回去,翠娘去收账了,店里就剩我,我再出错怎么办!”

薛延淡淡道,“脑子是个好东西,要是用不到的话,就卖给有需要的人罢。”

胡安和一滞,随后还想再说什么,被薛延轻飘飘一扫,便就噤了声。他搓搓手,小碎步跑到门口,恭恭敬敬掀开帘子送他出去,“您慢走。”

薛延摆摆手,拐到街角去买了二斤桂花糕,而后径直回了家。

来宝醒着,滴溜一双黑眼睛躺在摇篮里,冯氏坐在一边,拿着手里的小拨浪鼓逗他玩。阿梨已经开始做饭,炒凉粉,葱姜蒜都下了锅,浓浓的香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得到。

薛延也陪着来宝玩了会,拿手指戳轻轻他的脸,小孩子肌肤又柔又嫩,薛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像是揉面团,冯氏眼看着来宝就要哭了,赶紧打掉他的手,小声道,“别不正经。”

薛延说,“阿嬷,你看来宝的眼睛,像不像阿梨的,那么黑。”

冯氏笑着道,“像阿梨好,长大了肯定好看,说不定就长成阿言那个样子,温文尔雅的,多俊呢。”

薛延摸摸鼻子,辩解道,“我眼睛也不错。”

冯氏忙着给来宝擦口水,顺嘴道,“你是内双,显小。”

“……”薛延好一会没缓过劲儿来,但他又不敢说什么,跑到厨房去和阿梨嘀咕着讲小话。

厨房里柴火噼里啪啦的,阿梨忙得很,也没空理他,再加上她耳朵还没好全,平时正常讲话都听着费劲,现在薛延絮絮念念的,阿梨更听不懂了。她找了双干净筷子,加一块刚出锅的凉粉塞到薛延嘴里,问,“好吃吗?”

薛延说,“好吃。”

阿梨指了指墙角的小凳子,“那你去吃东西罢,不要和我说话了。”

薛延想不明白,他平日在外头那么威风的一个人,怎么一回到家,便就什么都不是了呢。

吃过饭后没多会,天便就黑了,冯氏年纪大了,折腾不得,陪着来宝玩了一会便就回了屋子。

外头阴森森的,不知是不是又下了雪,靠近窗边就能察觉一股子寒气,因着孩子太小,不敢受凉,炕烧得热热的,墙角还点了小火炉,暖和的像是夏天来了。薛延脱得就剩件单衣,衣襟半敞着,躺在炕尾的地方扇蒲扇。

阿梨倒觉得很舒适,她把袖子挽起来一点,拿着特制的小剪子给来宝剪指甲,温柔又耐心。

来宝白日睡了太久,现在还醒着,精神抖擞样子,他对着别人总是耍小性子,一不高兴就又哭又叫,但与阿梨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很乖。

阿梨牵着他的小手软,绵绵像只奶香馒头,剪刀有些凉,不小心碰着皮肤又冰又痒,来宝也不哭,眨着一双黑眼睛,好奇地瞧着,有时还会咯咯地笑。

阿梨看得心都化了,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轻声问,“来宝喜不喜欢娘亲呀?”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鼓鼓嘴巴,吐出一个白色的奶泡泡,阿梨笑起来,用拇指轻柔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转身去放剪子。薛延在一边看了全过程,笑得眼睛眯起来,娇妻幼儿,衣食无忧,日子美得连骨头都是酥的。

他手枕在后脑位置,歪着头,也学着阿梨的语气问了句,“那来宝喜不喜欢爹爹呢?”

来宝吧唧吧唧嘴,闭着眼睛不理人了。

薛延被气笑,勾着指头挠了挠他脚底,低声骂,“小王八蛋……”

阿梨又换了个剪子走回来,正看见他絮絮念念,无奈搡了下他肩膀,“骂自己儿子做什么,说他是小王八蛋,好似你能落下什么好儿。”

薛延哼唧一声,仰头道,“我解气!”

阿梨抿唇,小声说,“幼稚!”她在薛延脚边坐下,扯着他腕子将他给拉起来,捏了捏指肚,“别乱动,我给你修修指甲,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剪得漂亮些呢?”

薛延靠在她肩膀上,笑嘻嘻凑到她脖间闻香气,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啊。”

阿梨被弄得痒,笑着拱了拱肩膀,“你将鼻子离我远些。”

薛延说,“我不!”他看看将眼睛掀开一条缝,不知是醒还是睡的来宝,又懒洋洋道,“再说了,我不需要自己剪,咱家就两个男人,你不能差别对待,给来宝弄,不给我弄,那我可就要生气了。”

阿梨拍了他手背一下,哭笑不得,“他才两个月不到,你多大了?”

薛延说,“我二十了啊,但那又怎么样,我有一颗年轻的心,和一个疼我的媳妇。”

阿梨呆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抿抿唇,低头干活,不理他了。

薛延笑得没脸没皮,眼睛盯着阿梨的手指,看她用那个笨拙的剪子,稍微一使力,就将他的指甲给弄得整整齐齐的,这么瞧了一会,薛延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胡安和递他的那本名叫《彝家琳琅》的小册子。明明回家的时候还念叨着,但那会打了个岔,便就给忘了。

阿梨动作快,没一会就给他剪好,低头吹了吹碎屑,薛延搓搓手心,而后急匆匆道,“你等我下。”便趿拉着鞋跑到屏风哪里,把挂好的衣裳取下来,翻翻找找,终于找见,又邀功似的递给阿梨。

阿梨放到手里掂量掂量,很轻薄,她咬着唇,新奇问,“这什么呀?”

薛延粗略将邱府那两个勾心斗角的小姐妹的事给讲了遍,高兴道,“里头许多花里胡哨的衣裳样子,你看看,我以往都没见过的。说是只有彝寨的姑娘才穿的裙子,我瞧着有几件蛮适合你,若不然就给做出来,咱们穿个新鲜,过年时候也喜庆。”

闻言,阿梨兴味盎然地翻了几页,讶异道,“与咱们平日里穿的襦裙真的很不一样,却也好看得紧。”

中原襦裙上身短衣,下配束腰长裙,裙子为千褶百叠之样,腰间系以绸带,若是富裕些的人家,还会佩戴绶环。

燕朝未曾被周朝所倾覆的时候,是崇尚素雅为美的,与前朝的艳丽裙色不同,所取颜色多恬静淡雅,织绣之处较少,全素色的衫裙也曾盛行一时。其中裙色一般要较上襦鲜艳,最受推崇的配色有两种,淡黄衫子郁金香,碧染罗裙湘水浅。

中原的女子衫裙都是竭尽所能以展现女儿家纤柔之态,彝族的年轻女子服饰则截然不同。

一般彝族少女的裙子色彩鲜艳,喜用对比强烈的颜色,纹样繁多,民族色彩浓重,极有生活气息,取日月星云、鸡冠、牛眼等为花纹,大篇幅绣于裙摆衣襟之上,瞧着便觉艳丽张扬。且彝寨姑娘极喜欢穿镶边衣,戴三角荷包,下坠五色飘带,迎风而动,轻盈飘逸。

阿梨拿了件自己的衣裳与书上图样做比对,和薛延仔仔细细将其中差异给捋了一遍,薛延似懂非懂,听到快要睡着,阿梨好气又好笑,轻轻踹了他一脚,吩咐说,“你去将阿言找来。”

薛延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明年秋闱,小舅子还要温书呢,寻他做什么。”

阿梨说,“要阿言帮我画画!”

薛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扯了件衣裳,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阮言初来得很快,他对阿梨向来是有求必应,毫不含糊的,听说阿梨要他画画,他甚至将笔墨纸砚都一并拿来了,眉目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之色。薛延又给搬了个凳子,放好软垫,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让阿梨过去。

阿梨捏了捏来宝的脸,瞧他仍旧神采奕奕的样子,嘱咐薛延道,“你好好陪着他,哄不睡也没关系,别弄哭了就行。”

薛延盘腿坐在褥子上,把来宝晃晃荡荡地在怀里悠,自信满满应着,“放心罢!”

阿梨笑了,转身到桌边去,和阮言初商量着要画什么。她刚才瞧见那本小册子上琳琅满目的衣裳样子,忽然间来了兴致,想到若是将中原的襦裙与彝寨的裙子融合起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彝寨年轻女子的衣物配色更为大胆,鲜艳明目,在这一点上,很贴近周朝的趋势。周朝在未攻破贺兰山时,只是西边一支游牧民族,那里民风较为奔放,衣着颜色也是热情洒脱,这与中原是相悖的。改朝换代已近一年,两族服饰有渐渐靠拢之势,却仍旧相差甚远,走在街上也看着格格不入。

阿梨在想,既然这两个极端都不为人所接受,那若是采用一种新鲜的样子,折中融合,会不会就惹人喜欢了呢?

这只是个不成型的想法,阿梨也不知该怎么与薛延说,便就找来弟弟,想画给他瞧。

这段日子以来,薛延一直心心念念着开春棉花不再紧俏之后该卖什么衣裳样子的事,若是这种襦裙与彝寨的搭配能做的漂亮,那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成,那也不会损失什么。再者说,她心中既然已有了雏形,总不该憋着,便就试着去做做,万一成功了呢?

有薛延在她身后,没有后顾之忧,阿梨的胆子大了许多。

阮言初认真地听阿梨将她的想法讲了一遍,似懂非懂点点头。他画得一手好画,但书院所学,大多山水写意,竹花鱼鸟,至于仕女图,尤其是要显出衣裳样子的仕女图,他便有些不得要领。最开始画的几次,总有些别别扭扭,阿梨趴在一边桌子上,不急不躁,安静在等。

薛延抱着来宝睡在不远处,瞧着那姐弟两个好似画一样,悄无声息,只顾专心做事,连动作都是极小幅度的,不由弯弯唇角,伸手戳了戳来宝的胖脸颊,眯眼道,“儿子,你以后可千万得像你小舅舅多一点,别和你爹爹一样,若不然,我得多操多少心,多赔多少钱。”

来宝穿着冯氏亲手做的小花袄子,喜庆像个年娃娃,薛延让他躺在自己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揉他肉嘟嘟的脚。刚开始时候还好,但没过一会,来宝就有些不高兴,薛延的肚子太硬了,他不舒服,哼哼一声没人理,扁了嘴就想哭。薛延看见,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抱起来堵住嘴,“憋回去!”

来宝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看着薛延横眉竖眼样子,愈发泪眼汪汪。

薛延摸摸他屁股没湿,再摸摸肚肚还是鼓的,更加纳闷,这既没尿又没饿,哭什么呢?

他认定了来宝在和他耍小性子,轻轻拍了拍他屁股以示惩戒,又躺下身,把来宝放在自己肚皮上。来宝真的不愿意,虫子一样扭动着,不肯老实,薛延拧起眉,观察了半晌,终于察觉到问题出在哪,恍然道,“嫌硬啊?”

他舔舔唇,“那这怎么办呢?”

薛延左右瞧了瞧,本想把他的小被子用脚勾过来,但一晃眼,正看着了趴在枕头边睡得半梦半醒的阿黄。

兔子被喂的好,天冷了也不爱动,越来越胖,阿梨都快要抱不起来它了,现在四仰八叉趴着,声也不出,偶尔动动耳朵,瞧着舒服得很。

薛延想也没想,一把拽着它后腿给扯过来,往来宝屁股底下一塞,充作软垫。

身上忽然多了个十斤重的肉球球,阿黄惊讶一瞬,薛延充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它动了动爪子,就又垂下脑袋睡觉了。薛延很满意,奖励地拍拍兔子的背,便就继续安心歇着了。

阿梨仍旧和弟弟在桌边画画,薛延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来宝手底下是柔软的兔子毛,他觉着新奇,蹭来蹭去,也没有要睡的意思。薛延百无聊赖,伸指头讨嫌地逗着来宝玩。

他先是摸摸手,再摸摸脚,最后把手指头往来宝的嘴里塞,来宝非常不乐意,扭头吐出来,薛延乐了两声,又去掀人家的小衣裳。

小孩子的肚子又软又胖,前不久吃饱了奶,现在鼓溜溜,再加上拧来扭去,更加好笑。薛延小心翼翼拍了拍,“啧”了声,摇头道,“儿子,你的肚脐长得好丑啊。”

来宝一愣,忽然就不动了,一双眼慢慢蕴起水儿,鼻尖也红了,眼看着就要嚎啕哭出声。

薛延傻了眼,捏着手指把他的小棉袄给盖上,搓搓脸蛋哄道,“不哭不哭,没事的,咱们男子汉不拘小节,这算什么,丑就丑呗,反正别人也看不到。”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讲,来宝双手攥拳,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梨正好和弟弟一起将画稿弄完,高兴地拿回来要给薛延看,可刚回头就瞧见这一幕。

薛延满脸无辜,摊手道,“我以为他听不懂的。”

阿梨瞪他一眼,伸手把孩子抢过来,抱着哄了好一会,屋子才安静下来。

薛延自知理亏,也不敢在阿梨面前多待,摸着鼻子去看画。

阮言初把宣纸展平,笑盈盈地指给他看,上面一左一右两副仕女图,一坐一站,眉目几笔带过,模糊不清,衣裙却是极为夺人眼球,整张画看上去色彩纷呈,但又不嫌杂乱,条理分明。

左图女子长裙曳地,依旧为襦裙样式,上身为藏蓝色,下身为藏蓝、藤黄、鹅黄、橙黄与牡丹红五色拼接百褶裙,最下摆黑金色绣边,瞧着明艳大气,层叠如湖中波纹,华丽漂亮。

右图则更显女子纤柔,上身绀青色短襦,下裙用曙红与白色调和冲淡,成极亮丽的粉色,再用水晕染,成从浅到深的自然渐变,深色在下,最下摆仍为黑金色绣边,看起来更为活泼俏丽,柔态尽显。

薛延有些惊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抬脸问,“这么好看?”

阮言初笑着道,“这只是最初的两副草稿,还有许多未成形的,许是比这两张看起来还要好。”

薛延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却又显而易见的欢喜。最初听阿梨说起的时候,他没怎么懂,只以为她一时兴起,说着玩玩,现在看着成图,才感叹于她的才思巧妙。冯氏以往总夸赞阿梨手巧心巧,说她煮饭烧菜、裁衣裳的时候总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弄些与众不同的花式,但薛延今日才知道,她瞧着温温静静的,心里竟然灵巧至此。

薛延用手抚着下唇,嘴角是抑不住的笑,眼中隐隐骄傲。

阿梨把来宝哄睡,又掖了掖被子,走到薛延身边,还没说话,就被薛延搂过肩膀,重重亲了下眉心。阿梨吓了一跳,随后又有些羞臊,急忙看向弟弟位置,见他好似没注意到刚才薛延的亲昵举动,这才放心。

薛延说,“梨崽,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阿梨咬咬唇,也有些欣喜,被人夸赞总是高兴的,尤其还是自己的丈夫。以往时候,家里人也都护着她,她做出什么新菜了,绣出什么好看的花样子了,总会有许多人夸奖她,但没有一次比现在更让阿梨觉得满足。

她觉着自己好似更有价值了,除了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之外的价值。

薛延揽着她肩头,絮絮念念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话,阿梨捏捏自己耳朵,唇角一对梨涡深深甜甜,心里欢喜地要飘起来。

但到了最后,她忽然又生出些忧虑,蹙眉问,“可是,这样与众不同的裙子,会有人买吗?就算买了,又有人敢穿吗?”

阮言初把墨碟用茶水冲干净收起来,边歪头道,“姐姐,你不要担心这个,自古以来,女子对漂亮衣裳的包容度都是很高的,只要有一人敢穿,不需过多久,便就有许多人也一起穿了,而不论这衣裳奇异与否,只要够好看就行。”

他甩甩手上的水,举了几个例子,“就像是前朝时候,安乐公主所得的那件百鸟裙,‘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用鸟羽绣裙,多奇特?简直闻所未闻、但到了后来,不也是贵族与民间争相效仿,风行一时,以致林中奇禽异兽都被捕杀殆尽。还有前朝杨贵妃的石榴裙、霓裳羽衣裙,汉成帝赵皇后的留仙裙……均是如此。”

薛延颔首道,“没错。”

阿梨笑着,“那我明日与阿嬷商量着,先做一身出来,瞧瞧到底怎么样。”

又过几日,薛延寻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给来宝补办了场满月酒。他们才来宁安没多久,亲戚朋友一概没有,这样庆生日子,薛延也不想请那些利益朋友混些份子钱,便就只在家里摆了桌酒菜,请胡安和夫妇一起来吃了顿饭。

来宝穿上了红色的小袄子,帽子像个小虎头,吮着手指躺在一边,圆圆润润极可爱。

他不怕生,爱亲近人,有人抱他的时候,若是开心了,还会抬手指戳人家的脸。韦翠娘平日里脾气躁,连猫狗都烦,但却是很喜欢这个干侄儿,还给打了两对镯子和脚环,一对是纯金的,一对金镶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寓意喜气吉祥。

韦翠娘以往就常来,来宝熟悉她,咧着嘴笑,他一双手挥来舞去,韦翠娘被逗得直笑,被抓着头发也不嫌疼。

阿梨笑道,“你怎么买了两套镯子,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来宝用不着这么多,浪费!”

韦翠娘说,“什么就叫浪费了,赚钱就是要花的,只要不丢就算值。再说了,那对金镶玉不是给他戴的,看着玩罢了,人家说好玉不镶金,镶金非好玉,我本不想买,但这样式实在太漂亮,没忍住,就买了对儿。等来宝长大了,若是不喜欢,便就摔着听个响儿,高兴便成。”

阿梨听得直皱眉,拍拍她手道,“你不要那么惯着他。”

韦翠娘不以为意,“孩子是你们生的,该怎么教养那是你们的事,我做干姨娘的,只管宠着就是。你这头胎生的是个儿子,我还差些劲儿,若是生了女儿,满月酒我便就直接送一套宅子过来了,以后做嫁妆。”

阿梨努努唇,知她又倔又犟不听劝,也不再说,坐到旁边喝茶,边看门口处三个男人一起围着胡安和带来的小马车转来转去。

男人似乎天生就对这种会动的东西感兴趣,并且不分年龄,一概幼稚。

胡安和对着书琢磨了小半月,最后终于做出了架通过齿轮转动轮子的小马车,用红木雕刻的,惟妙惟肖。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白胡子老头,手里一柄长鞭,只要捏着老头的手腕转动几圈,再松开手,马车的轮子便就可以自己动起来,看着就像是老头挥着鞭子赶马向前。

胡安和显然对自己的这项创作极为得意,先在地上演示了好几遍,又拿到来宝身边去转了几圈,看他的黑眼珠随着四处转动,胡安和眉开眼笑,围着屋子挨个问,“我厉害不厉害?”

韦翠娘好气又好笑,白眼要翻到天上去,最后实在受不了他,提着耳朵拎去厨房,帮着冯氏一起做饭。

满月酒的时候,做娘亲的不能下厨,而剩下的几个人里,除了冯氏做的稍好些,薛延勉强能炒些简单的菜,其余三人连切个黄瓜丝都费劲。好在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脚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凑齐了一桌子菜,荤素均有,看着倒很像个样子。

韦翠娘和胡安和一起拌了个干豆腐丝,上面白花花亮晶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厚厚一层,韦翠娘用筷子搅了搅,而后殷勤地让阿梨和冯氏尝。

阿梨抱着来宝坐在一边,本来还挺期待,但稍微抿了一口后,便就滞住了。

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晌,委婉问,“你们俩平日在家,都吃什么呢?”

韦翠娘“啊”了声,转头看向胡安和,疑惑问,“咱们好像没在家里吃过东西吧?”

胡安和点头,“店里供三餐,我们就没在家做过饭,顶多烧些水,也不住炕,睡床,冷了就往被子里塞一个汤婆子。”

薛延不可置信道,“这么随意?”

胡安和叹气,“没办法啊,对这些方面一窍不通,两个人还都又笨又懒,只能这样凑合着了。”

韦翠娘不满道,“你才笨!”

胡安和硬气地梗着脖子,“我不笨,我会算账,还会做会动的小马车,我厉害着。”

韦翠娘呛回去,“你厉害个蛋,又软又怂,包子一样,书读了那么多,读成个酸秀才。”

胡安和一舔唇,仰着下巴道,“谁说我是酸秀才了,等我明年就去与阿言一起参加秋闱,到时候考个举人给你瞧。”

韦翠娘笑了,掐他一把,“你可别了。还参加秋闱,到时若是考不上还好,万一考上了,我们全家人都给跟着你一起遭殃。你自己想想,万一你做官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嘴笨如牛,心思不活络的像块臭石头,不出半年就得被人家给撤下来,往好了想那是被贬官,若是不好呢,岂不要连累三族。”

闻言,桌上其余人都笑起来,来宝也跟着乐。

胡安和脸红脖子粗,但又找不到话来反驳,憋了半晌道,“我没有,你胡说!”

韦翠娘逗他,“我怎么就胡说了,你本不就是那个样子,总是心软的像滩烂泥,还那么容易被骗。等你哪日做了大官,有了钱,那就得变本加厉。万一哪日家门口来了个卖身葬父的妙龄少女,被你看见了,心一软嘴皮子一哆嗦,肯定得好吃好喝给迎进来,被人卖了还要同情人家可怜,到了最后,说不准还要宠妾灭妻。”

胡安和气得拍桌子,“你污蔑我!”

韦翠娘笑得前仰后合,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水,劝道,“没事,咱们以后累了倦了,便就回家开个书院,做个先生也蛮好,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咱做不成大官,便就做大官的老师,岂不是更有面子?”

胡安和想了想,也笑起来,“翠娘说得对。”

冯氏看着两人终于吵完,也松了口气,挥手道,“快些吃饭。”

桌上八道菜,除了胡安和做的凉拌干豆腐丝儿,其余都还很不错。薛延自从来宝出生后便就戒了酒,饭桌上喝的也只是山楂茶,来宝还只能吃奶,但他闻得见味道,馋得直蹬腿,阿梨吃饭快,没多会便就下桌,抱着来宝到地上去,来回走动着,哄他睡觉。

韦翠娘也吃完,坐在炕边扇扇子,阿梨嘴里哼着曲儿,走了两圈后忽然想起来早上做完的那件衣裳,鲜丽明艳,最适合韦翠娘的气质。

她眼睛一亮,把半睡半醒的来宝放到韦翠娘怀里,转身就去翻柜子,没多会,便就拿出了件漂亮的拼色长裙。

那颜色鲜亮亮的,中间还掺了银线,在几支摇曳烛火的映衬下,就像是《西游记》里所描述的唐玄奘的袈裟,闪闪会发光。

胡安和一下子就瞧见,看直了眼,好半晌才道,“这裙子,我怎么觉着,那么眼熟?”

冯氏笑道,“合该眼熟,这是阿梨由着邱知府家二姑娘的那本小册子里改的。”她也放了筷子,下地接过韦翠娘怀里的来宝,面向门外说,“做衣裳的时候,我们娘俩想来想去,就你穿最合适,翠娘到我屋里换上试试,瞧瞧哪里不好看,咱们还来得及再修改。若是真的好了,便就拿到店里去,看能不能卖得起来。”

韦翠娘对这样的明艳衣裳最喜欢,边上下稀罕地摸了摸,边点头应着,“好!”

冬日里衣裳左一层有一层穿得多,韦翠娘折腾了半晌才换好,阿梨早考虑到这点,往布料内层加了些棉花,外面瞧着轻扬飘逸,但却很暖和,外头再披一件外氅,刚刚好。

胡安和饭也不吃了,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待棉帘终于再被撩动,他的腰背一下就挺直了,下意识看过去。

韦翠娘难得有些羞涩,她慢慢走到桌边,手指捏着裙摆,小心翼翼转了圈,问,“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远看似火,近看像花,年节将至,外头红灯笼明晃晃挂着,趁着韦翠娘这一身裙子,更显得喜庆万分。阿梨做这样的配色,本就是为年节打算,本还担心不伦不类,现在看来,一切刚刚好。

胡安和笑着道,“依我预算,咱们就要发财了。”

闻言,韦翠娘的笑落下去,蹙眉横他一眼,“发财发财,你眼里就只有钱。”

阮言初在旁边小声提醒,“安和哥,你现在得夸韦姐姐漂亮。”

胡安和歪头惊讶的“噢”了声,而后心领神会地抚手道,“翠娘本就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在我眼里就像九天玄女似的,飘飘然下凡嫁给我了,这是怎样大的好福气呀,做梦都要笑醒的。”

韦翠娘快要被他气死,柳眉倒竖,“才二十出头的人,长出胖肚子来也就算了,连说话都这么油腻腻的,活像个糟老头。”

眼看着两个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冯氏头痛,赶紧出声道,“都坐下罢,喝口茶,少说两句。”

阿梨笑得不行,脱了鞋子爬到薛延身边去,倚在他肩头看热闹。来宝又被吵醒,眼珠滚来滚去,好在没哭闹,阿梨接过来哄了两下,他打个哈欠睡过去,乖巧像只猫儿。

韦翠娘和胡安和就是这样的性子,生气了就吵两句,过没一会起了别的话头,就又都笑眯眯地将刚才的事情给忘了。冯氏将睡得四仰八叉的阿黄往里头挪了挪,留出个空地方来给韦翠娘坐下,几人一起围在桌边,商讨着接下来的事情。

酒香也怕巷子深,好酒也要做招牌,才能让别人知道。

薛延吃饱喝足,神情惬意地靠在墙壁上,抱着阿梨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问道,“对于宁安来说,还是本土人更多些,原来的周国人也有些散布在这里,但若说主要的客人来源,还是中原人。如果这样的话,怎么才能说服人们接受一种原本不能接受的东西呢?”

胡安和慢吞吞地剥花生,头也不抬道,“老薛,这么大人了,卖关子没意思的,直说直说。”

韦翠娘好笑,暗地里掐他大腿一把,被胡安和直接用花生仁塞了一嘴,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薛延早就习惯,只当做没看见,继续道,“首先,得让他知道有这个东西,这是前提。在之后,要告诉他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与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最后,就要考虑他为什么会不接受这个东西,揣摩他的顾虑,再消除这个顾虑,告诉他有什么非买不可的意义,促使他心甘情愿地去买,便就成功了。”

阮言初点点头,思忖一会,问道,“怎么才能做到第一点呢?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成本。”

这种裙子就是为着年节的喜庆气而绣出来的,自然是在这段时间卖得最好。而现在已经十一月中旬,离年节只有一个半月,离正月十五的正元节也还有两个月而已,时间紧凑。

薛延用牙齿磨了磨下唇,而后抬眼道,“对你们而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去尝试一种新东西?”

韦翠娘最先说,“新奇好玩,有意思。”她陪着胡安和一起剥花生,眼眸半垂,抖了抖指尖上的红皮儿,淡淡道,“至于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有趣,没危险,我就愿意试。”

薛延听完她的话,只想到八个字,娇生惯养,财大气粗。

他捏了捏鼻梁,又看向胡安和,问,“你呢?”

胡安和看了韦翠娘一眼,吞吞吐吐道,“我……如果给我好处,我就去尝试。钱也行,物也行,实在都没有,讲个故事听也行,最不济,也要夸我两句,说些好听的话罢?若是都没有,我去花钱花精力尝试那些做什么,还不如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逗兔子。”

韦翠娘吐了颗花生壳,冲着他歪头道,“兔子烦你。”

胡安和小声骂回去,“也烦你!”

阿梨最喜欢看他们拌嘴,抱着茶杯偷偷笑,薛延无奈揉了把她头发,又看向笑盈盈的阮言初。

弟弟察觉到薛延视线,“唔”了声,想了想,“好似没什么能让我这样的……尝试与否,要看我心情。但老话不是讲,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我猜测的话,若是有什么热闹瞧的话,可能想去参与的人要更多些罢。”

冯氏一手搭在阿黄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思索一会,温声道,“我年纪大了,不爱凑那些热闹,也不怎么爱走动,乱糟糟的我嫌烦。但若是有几个玩的好的小姐妹陪我一起,或是一家人都去,那倒还是有些兴致的。”

薛延眼盯着桌上的青花菜碟,过了好半晌,终于抬头道,“我想出了套法子。”

他说的是“一套法子”,而不是“一个法子”,这就说明薛延已经对这件事从头至尾该怎么办,至少有了个初步的构思。胡安和最喜欢听这些奇思妙想,尤其还与银子有关,兴冲冲道,“说说看!”

薛延慢慢道,“首先,怎么才能让人家知道有你这个东西,最好的办法还是送到人家的眼前。我们可以去请一些年轻的姑娘,让她们穿上我们的裙子,到大街小巷去走动,再请另外一些人装样子去问,‘姑娘你的衣裳可真好看,在哪里买的呢?’,用俗话说,就是托儿。这样的话,我们便就吸引到了第一批生客,也就是除了老顾客以外的客人,虽然数量不会多,但至少打开了局面,扩大了知名度。”

阮言初赞成地点点头,“然后呢?这样做确实可以吸引到一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但怎样打消她们的顾虑?”

薛延弯唇道,“如果只有自己做决定的话,肯定会顾虑重重,但若是几个亲密的人一起,互相商讨与鼓励,便就会敢于下决定许多,或者说是冲动许多,尤其是在本身就有意愿,且外界还有诱惑的情况下。就像是阿嬷所说,我们可以鼓励三人或以上成行,给予相应的减免或礼物,若从长远考虑,还可赠送奖券。”

阿梨蹙蹙眉,有些茫然,“奖券是什么?”

阮言初用手指摩挲着下唇,轻声道,“说文解字中曾言,券者,契也。奖券,便就是双方就奖励而达成的某种契约?”

薛延赞赏道,“就是如此。”

冯氏似懂非懂,又问,“那怎么说是从长远考虑呢?”

薛延说,“长远含义有二。其一,奖券可以促进第二次的售出,衫裙这种东西,即便咱们可以制出许多图案花纹,但到底是同一种裙子,一般来说,不会有很多人同时买两条。但若是有了奖券,便就会有许多人因着未来有可能得到的那个奖励,而去买第二次。

从某个方面来说,贪便宜是人的劣天性之一,而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冒险也是,遇事自我安慰更是。他们会想着,我虽花了钱,但是东西是实实在在地在我手里的,我并没有吃亏,而未来还有机会能够博一把白来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胡安和讷讷道,“薛延,你怎么把我的心思猜得那样准……”

薛延笑道,“不攻心者,非商也。”

韦翠娘急急问,“那第二呢,第二是什么?”

薛延说,“既然有奖券,必然就有兑换,咱们织衣巷的位置极好,待逢年过节之时,均是热闹集市。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家家户户都要出来看花灯,那时的客人最多,不若就定在那一天,也可凭着这难得的客流,再赚上一笔。”

薛延说完,屋子里寂静好一会,胡安和忽然抓了衣裳穿好,穿了鞋就要往外跑。

韦翠娘被吓了一跳,扬声唤,“你做什么去?”

胡安和答,“我回家去画奖券去!”

往前走几步,他又顿住,回头问,“那东西长什么样?”

薛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提出了主意,马上就要去做。

胡安和与阮言初聚在一起,废寝忘食画了快两日,奖券终于画完,薛延又定好了具体的实施步骤,第三日的时候,行动便就落实。

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又过两日,生意便就有了新的起色,第三日的时候,当天的利润便就有近二百两。正是年节时候,要采买年货,新衣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宁安百姓本就富裕些,买东西也就更果决干脆。

做生意,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接下来到除夕的一个半月,织衣巷都在前所未有的忙碌中度过,薛延更是顶着晨露出去,披星戴月回来。

他大多时候会在店里吃好晚饭,但阿梨还是怕他饿,每天在家里做些简单小吃给他做宵夜,有时候是烤馍片,或者红薯和玉米。汤是一定要有的,自从有了孩子后,冯氏几乎日日都要炖盅汤,阿梨本没这个习惯,后来喝得多了,便就离不开。

红枣当归枸杞,到底能不能补身子,阿梨也不确定,图个安慰罢了,但甜滋滋到底是好喝的,寒冷冬夜里来上一碗,暖心暖胃。

一转眼到了除夕那天,来宝快要四个月,长出了第一颗小奶牙,也学会了翻身,能抓能握了。这时候的小孩子比最初时只会睡觉的奶娃娃要好玩得多,精力也更充沛,爱笑爱闹。

薛延在前一天把大部分事情都做完,三十那天干脆便就没有去店里,躲在家里享清闲。

冯氏身子还硬朗,大早上就起来,到厨房里烧水做饭,鸡鸭都放出来,叽叽呱呱满地乱跑,晨光熹微下,柴火燃烧的味道极为让人安心。

阿梨给来宝喂好奶,而后推醒迷迷糊糊的薛延,把孩子塞到他左臂里,兔子塞到他右臂里,嘱咐道,“儿子睡在你怀里,可不许乱动碰着他,哭了你自己哄。”

薛延还困着,但意识已经清醒不少,含糊着应了声。阿梨满意点头,利落穿好衣裳,下地去帮着冯氏干活。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烧菜的香味已经飘进来,薛延踢踢腿,终于打个哈欠醒过来。

来宝还睡着,小嘴鼓起,指尖戳在唇角,乖起来乖巧可爱,根本看不出又哭又闹时候那个混世魔王的样子。薛延满心慈爱,拍拍背,凑过去亲了下,看着来宝在睡梦里皱起眉,他却乐起来,哧的笑了下。

早上阿梨与他说了什么,薛延忘得精光,再加上阿黄睡觉时候无声无息,薛延根本没注意,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宝贝儿子。他托着来宝放在肚子上,下意识地翻身往右边一转,想搂着他再睡一会,但不小心便将阿黄整个给压在了底下。

飞来横祸,阿黄几乎要喘不过气,它失神惊叫,声音又尖又利,但薛延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手抱着来宝的腰,另一只伸到身下乱摸。

阿黄被捅了几次屁股,气得受不了,扭动着肥胖的身躯,铆足了劲儿钻出去,而后回头瞪了薛延一眼,哧溜一下奔出了门。

薛延终于缓过神,“哟”了声,懒洋洋地骂,“臭兔子,脾气还蛮大。”

阿梨正要进门,被蹿出去的阿黄吓了一跳,掀了帘子就看见薛延四仰八叉躺在那的样子,被子堆叠在一边,他脚还踩在枕头上,乱糟糟得不堪入眼。

阿梨头痛,偏偏薛延还不觉得自己怎么样了,乐滋滋地打招呼问,“媳妇,什么时候吃饭呐?”

阿梨说,“一炷香内你若是收拾不好床铺,便就回店里啃窝头去罢。”

说完,她也没等薛延回应,扭身掀了帘子就走了。

薛延摸摸鼻子坐起来,环顾四周看了圈,嘟囔道,“不也还行,能睡就成呗,弄那么齐整做什么,乱乱才有家的样子。”他笑了下,低头摸摸来宝嘟起的唇,问,“儿子,你说是不是?”

早饭简单,鸡蛋饼和小米粥,还有叠酸萝卜丝。

草草吃过,薛延还没喝口水,便就被冯氏撵着去集市上买年菜。

阿梨没跟着去,家里昨日还剩二斤牛肉,她切好了放到坛子里,忙着做小坛酥肉。酥肉要焖上至少三个时辰,这样才能做得酥香软烂,让汁水都渗进肉里,最好吃。

昨夜里刚下过雪,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冯氏偶尔掀了帘子出去,总能带来一股子寒气。

阿梨把料都弄好,小坛放到炉子上,而后便就抱着来宝坐在一边看火。

薛延半个时辰后回来,肩上还落着雪,手里一堆草绳,拴着一袋子粘豆包和一只大猪头。

阿梨忙捂住来宝的眼睛,哭笑不得道,“你买那个做什么,怪吓人的!”

薛延说,“吃!馋了大半年,就想吃顿猪头肉。”

阿梨看他那双几乎在发光的眼睛,无奈点点头,“行罢,给你做。”

薛延心满意足,把东西放下,又急忙往外走,“梨崽,我去趟胡安和家,他说早起到河边与对门老头儿一起摸鱼了,捞上来两条大青鱼,我去取一条,咱晚上炖着吃,年年有余!”

阿梨偏头看着他背影,好气又好笑,她觉着纳闷,这也没过多长时间呢,怎么一个两个都像老大爷一样了?

薛延把那只猪头就放在灶台边上,肥肥大大,看着好像还在笑,阿梨有点害怕,更害怕来宝被吓得哭,到旁边拿了条帕子,想要给遮住。但刚走过去,来宝便就来了精神,啪的一声打掉阿梨手里的帕子,又嘻嘻哈哈地伸手去拍猪的脸。

阿梨看得心惊肉跳,忙往后退了步,但来宝却不高兴了,探着身子往前摸,非要凑过去拽猪耳朵。

他虽然小,但到底十几斤重的孩子,折腾起来阿梨根本抱不住,没一会就累出了汗。

薛延提着鱼进来,看着这情景也晃了神,忙把孩子接过来,问,“这怎么了?”

阿梨抹了把汗,简单重复了遍经过,刚想给来宝洗洗手,让薛延抱他回屋子,便就听着冯氏在院里唤她。阿梨应了声,也顾不得这头儿了,赶紧出去,只留薛延和来宝两人在厨房。

睡着的来宝怎么瞧怎么可爱,但清醒着的,薛延根本管不住,他不听话。

阿梨不在,来宝肆无忌惮,更加闹了几分,扯着嗓子使劲喊。

他还不会说话,叫起来也只是啊啊啊,但是他吃饱喝足,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疼。

薛延拧着眉,歪头用肩膀蹭了蹭耳垂,喝道,“闭嘴!”

来宝眼一瞪,探着脑袋冲他“嗷”了声。

那一声中气十足,薛延耳边嗡的一下,差点背过气去,他咬牙切齿,眯着眼威胁,“你再叫?你再叫?你看着外头的雪了吗,薛闻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提着你的两只小肥腿给你塞到雪堆里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来宝鼓起脸,伸出油腻腻的小手,冲着薛延的脸就打了下,声音响亮又清脆。

薛延倒吸一口凉气,眼里都要冒火,但又无可奈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想按在桌子揍一顿又舍不得,轻飘飘放过他又不甘心,最后只得抱着来宝去找阿梨,假装气势汹汹地吼,“快点管管你儿子!”

一个白日吵吵闹闹就过去,有了孩子后,小家里比平时更热闹了几分。

年夜饭吃完后,阮言初立刻启程,回去陇县瞧瞧小结巴的娘。

当初小结巴走的时候,他答应了要照顾的,但后来因着种种事情,终究是未能信守承诺,好在胡夫人与她相聊甚欢,小结巴的娘便就直接住在了胡家,还遣了两个小丫鬟在照看。阮言初每两个月都要去探望一次,陪着住上两日,正值年节,他放心不下,紧赶着回去,想与她一起过初四的生辰。

夜已经深了,各家各户都吃好了年夜饭,出来放炮竹。

一时间,宁安城里吵闹喧哗,几乎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刻了。

胡安和头一回甩掉抠门本性,各式各样的烟花都买了些,到了晚上真正放的时候,小院上空五彩缤纷,漂亮得晃花了眼。用韦翠娘的话来说,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承包了半个宁安的焰火生意。

去年的时候,阿梨还只能看着色彩,但现在她耳朵好了不少,也能听见声音了。

烟花腾空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咻”声,阿梨捂着耳朵,带着些害怕和期待地等待着。她怀里抱着来宝,薛延的怀里抱着她,一件大氅里裹着三个人,暖融融的,风都透不进来。

最后一朵烟花升到最高空的时候,薛延低头,唇贴在阿梨的耳边,笑着大声道,“我们家梨宝新的一年一定也要高高兴兴的!”

阿梨“呀”了声,回头笑着搡他,“那么大声做什么。”

薛延说,“声音越大诚意越足。”

阿梨弯着眼睛乐,来宝贴在娘亲胸前,也跟着笑,两人的眼睛如出一辙,均是黑亮亮的,瞳仁里映着门口红灯笼的颜色。薛延心里爱得不行,弯身一人额上亲了一口,笑盈盈道,“我们家两个宝贝,新的一年都要好好的。”

阿梨踮脚亲他的下巴,用手捏着来宝的小手腕,轻轻摇了摇,学着小孩子的奶声奶气道,“爹爹也是。”

她总是沉静温婉的样子,难得这样俏皮,薛延骨子都要酥了,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又偷偷撅唇亲了下阿梨的唇。

冯氏靠在窗边站着,外头太冷,她鼻尖都有些红,伸出手呵了口气,在脸颊搓了搓,爱怜看着他们。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坏的,更多却是好的。家里做起了像模像样的生意,存了些余钱,阿梨又能听得见了,寻着了弟弟,还有了小来宝。

生活没有一帆风顺,但好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一直都在盼着薛延能有个自己的家,而现在他真的有了,很完整,很幸福。

冯氏觉着,这许是她过过的,最满足的一个除夕夜了。

一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半个城的人们都出来看花灯,携家带口,街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从早上开始,织衣巷便就门庭若市,几乎比以往还要翻了倍。阮言初已经回来帮忙,伙计们晕头转向,饭都没吃上几口,一直到亥时过半才得了些休息。

付出终有收获,薛延是个阔绰的掌柜,给每人都多发了两个月的工钱做年奖,皆大欢喜。

已经快要深夜,街上灯市散了大半,行人也不再那样多,店里留下了两个伙计打扫屋子,其余都回了家。冯氏早早就带着来宝回去睡觉了,胡安和有些着凉,韦翠娘拉着他去抓了两幅药,两个时辰前走的。吵吵闹闹一整天,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阿梨与薛延一起坐在炉边剥南瓜子,困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

阮言初接替了胡安和的活儿,仔细地将账本对了遍,笑盈盈抬头道,“姐夫,你可知咱们今日赚了多少钱?”

薛延慢悠悠剥了一百个,包在油纸里递给阿梨,问,“多少钱?”

阮言初拨了拨算盘,“只算今日的话,有六百八十两的进项,七十两的外债,除去成本与发给伙计的工钱之类,纯利有三百九十两,零头不计。”

薛延挑了挑眉,也有些不可置信,“那么多?”

阮言初颔首道,“若放到以前,真的是不敢想的,但如今织衣巷的招牌已经家喻户晓,最开始时候的棉服,现在的彝族长裙,大家也逐渐可以信得过咱们了。姐夫,你最开始说的要闯出个名号来,我还以为至少要三四年时间,没成想咱们竟然实现得这样快,只半年而已。”

阿梨也觉着高兴,转头拉着薛延的手道,“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盖个更大些的房子了?现在的也好,只是屋子太少了,来宝再过几年就要读书了,总不好一直与咱们住下去,合该自己另住个屋子的。而且,说不定过些年咱们还可以添个小女儿,也需要自己的卧房的。”

说前半段的时候,薛延还是赞成的,但一听到阿梨说再要个女儿,他眉头便就拧起来,当下便拒绝道,“不要。”

阿梨诧异,“为什么?”

薛延说,“来宝出生那日我就与你说,咱们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不再要了。”

阿梨努努唇问,“你不想要个小闺女吗?来宝也能有个妹妹,那样多好。”

薛延正色,“我想的,我怎么不想,但是如果要你用命去换的话,我不要。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已经够好了,就别再贪心更多,生孩子九死一生的事情,我连回忆起那日都要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要了我的命!我做梦也想要个女儿的,如果哪里卖种子,埋到土里就能种一个娃娃出来,千金百金我也愿意,但要是还得经那九个月的苦楚,我就一点也不想要了。”

阿梨被逗笑,“你怎么想出这样主意的,还要种娃娃。”

薛延揽过她肩膀,亲昵贴一贴脸颊,柔声说,“我梦见的!咱家后院有一片果园,一到春天就开小白花,香味淡淡的很好闻,我每天去给它们浇水施肥,慢慢就结出小果子来了,到了秋天成熟时候,一个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儿跳下来,围着咱俩喊爹娘,不似来宝那么难带,都可乖巧,下生就会走路吃饭,而且都勤劳孝顺,刻苦读书!”

阿梨看了眼桌子边上的阮言初,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半个身子侧过去,忍笑忍得辛苦。

阿梨咬咬唇,搡薛延一下,“你以往怎么没和我说过,你竟做过这样不着边际的梦?”

薛延懒洋洋地继续剥瓜子仁,“我才不说,多丢人啊,今天是你问了,若不然我要憋在心里一辈子的。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赶明个我得去药房抓副药,男人喝了能避子的那种,最好一次能管一辈子。”

阿梨“嘶”了声,“你敢?”

薛延嬉皮笑脸,“当着你的面我自是不敢的,我偷偷喝。”

阿梨蹙起眉,想骂他两句出出气,但舌尖转了一圈又骂不出来,想打他两下,可上下看一遍又舍不得。最后实在没办法,侧了身子去抢他手里的瓜子,小声道,“我炒的,不给你吃,还我!”

薛延一手攥着她的腕子,笑眯眯将壳咬得咔咔响,“可是你又抢不到。”

两人在里间闹得不可开交,阿梨热得两颊红扑扑,薛延最终还是认输,腆着脸将耳朵递过去让她揪,阿梨好气又好笑,把装着南瓜子的篓子都抢过来,站起身跑到阮言初那里,歪着身子不理他了。

薛延自己坐在原地乐了阵,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刚想站起身去哄,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伴随着一道尖利的女音,“让他给我跪下!”

而后又是推搡之声,一人极为愤怒道,“你凭什么?!我就站在这里,水是你旁边的仆妇弄洒的,且又没有浇湿你,我赔礼道歉了,你凭什么还这样得理不饶人!”

再然后,是一个响亮的巴掌,那女声骂道,“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不长眼的东西!”

那是店里伙计的声音,薛延立时便就听出来,他脸色沉下来,与阮言初匆匆对视一眼,急忙奔出去。

路过阿梨时候,薛延低声嘱咐,“老实留在里间,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懂不懂?”

阿梨点头应着,“我晓得的!”

门外头,街道本已经冷清下来,摊贩们也收了摊子回家了,地上凌乱地堆着各种油纸与糖葫芦棍子,还有红通通的爆竹屑儿。祥子眼圈红了,捂着脸颊站在一边,另一个伙计伸直胳膊挡在他前头,面前是衣着华丽的七八个仆妇,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簇拥个横眉怒眼的女子,戴着套红宝石头面,亮灿灿得晃人眼。

薛延没见过邱云妡,阮言初却见过,他一眼就认出来,凑到薛延耳边小声道,“那是邱知府家的大姑娘,性子骄横霸道,得理不饶人,人尽皆知。”

薛延垂在身侧的拳紧了紧,他看了看翻在一边的铜盆,还有邱云妡脚尖前三寸的水渍,心中微凉。

民不与官斗,邱云妡虽不是朝廷命官,但她爹却是堂堂知府,四品大员,无论如何都不能惹的。

两个伙计被欺负,满腹委屈,瞧着薛延来了,眼睛均是一亮。

未等薛延开口,被打的祥子便就哭着开口道,“掌柜的,这几个女子仗势欺人!我本就想着出来倒一盆脏水,看见她们从街口过来,我小心着站在一边没敢倒,就等着她们过去了再说。但是打头的那个高个妇人不讲理,她甩胳膊时候碰倒了盆,水差点洒到那位小姐的脚上,这不是我的错,却非要怪在我头上。况且我已经道歉了,但是她们不饶人,还报了官!”

听到“报官”两字,薛延心里咯噔一声,偏头看向邱云妡。

邱云妡面无表情站在那,一手搭在旁边妇人手臂上,抬手抚了抚鬓边流苏,一点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薛延抿了抿唇,捺下心中火气,往前一步,微微颔首笑道,“姑娘受惊了,这事确实是我们的伙计做的不对,我在这给您赔个不是。你看今个是好日子,上元佳节,您人美心善,便就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次,可好?”

祥子是外地人,才来宁安不久,还不认识邱云妡。他本将希望都寄予在薛延身上,盼他给主持公道,但蓦的听着这番话,到底年轻气盛,两眼都气红了,张嘴便想要说什么,被阮言初按了下肩膀,堪堪拦回去。

邱云妡笑了下,漫不经心道,“我本来也没想为难他,报官就是吓唬他而已,谁让他与我大呼小叫。今个过节,我也想着要早点回家的,这样罢,若是他能跪下来与我道个歉,这事便也就算了,我不计较。”

祥子快要气疯,立刻便就回道,“你做梦!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什么要跪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不讲理,你报官又怎样,我没犯错,我不怕你!若是有种,让官兵抓了我回衙门,看知府大人会偏帮与谁!”

薛延额头青筋直冒,呵斥道,“闭嘴!”

祥子鼻头泛红,头歪向一侧,不说话了。

邱云妡也冷下脸,“给脸不要脸。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咱们便衙门见,看看你的尊严到底能值几个钱。”

薛延笑了笑,“不过小事而已,何必劳烦知府大人,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讲开了便就好了。我们家伙计是新来的,许多规矩不懂,冲撞了姑娘,这是我的责任,若不这样,您开个价,脏了的衣裳鞋子都值多少钱,我来赔。”

旁边的高个仆妇冷眼道,“你倒是赔得起吗?我们家姑娘的鞋子那是镶了珍珠的,一个珠子就要几百两,岂是你们这样寻常人家能想象得到的。”

话落,还未等薛延再开口,街边便就踢踢踏踏来了一队的皂衣官差,打头的瞧见邱云妡,急忙跑过来,躬身问,“姑娘有何吩咐?”

邱云妡扬了下巴一指呆愣在一边的祥子,“把他给我抓起来!”

事到如此,薛延也不再赔笑脸,往前挡在祥子面前,眯眼道,“官差抓人也得要个理由罢,哪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送人进大牢的,将不将律法放在眼里?”

邱云妡倒是笑了,她说,“在这宁安城,我就是王法,知晓了?”

祥子终究还是被几个官兵带走,邱云妡也没多留,挽着仆妇的手聘聘婷婷地走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原本一同在外边的那个伙计又气又怕,寒冬腊月,在外冻了许久,脸色已经有些发青。薛延看他一眼,低声道,“你先回家罢,祥子那边的事,我再想办法。”

闻言,伙计鼻子一酸,竟是哭了。

他往前一步拉住薛延的手,哽咽道,“掌柜的,祥子是我叔家的表弟,我们都是外乡人,家里条件都不好,一大家子就靠着我们两个养的。掌柜的,今个这事真的错不在他,您帮帮忙,千万别让祥子出事,要不然我们都没法活的。”

他越往后说,哭得便就更厉害,几尺男儿,最后竟要给薛延跪下,“掌柜的,真的求求您了……”

阮言初手疾眼快,忙扶住他的胳膊,温声安抚着,“你别急,先回家吧,在这里守着也没什么用。”

祥子的哥哥抹了把脸,不肯动,仍旧执拗地看着薛延。

门口的灯笼仍旧高高挂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地上的红影也摇摇晃晃,以前看着觉得喜庆,现在却只觉心烦意乱,心中思绪就像是灯笼下悬着的流苏穗子,一团乱麻。薛延的唇紧紧绷着,负在背后的手骨节都有些泛白,过良久,他颔首道,“你放心,毕竟是我的伙计,无论怎样,我都要救他出来的。”

祥子哥哥松了口气,脚一软,差点跌下去。

原本也都是务农人,进城次数都屈指可数,偶尔见着个穿官服的都要心惊胆战躲开,刚才眼看着弟弟被几人反剪着双手带走,他早就六神无主。现听着薛延肯定言语,他红着眼眶连连道谢,被阮言初轻言慢语劝了许久,才擦着眼泪离开。

薛延仍旧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面位置,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言初轻声问,“姐夫,咱们怎么办?”

薛延缓缓呼出口气,“你先带着你姐姐回家,我去衙门走一趟。”

阿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后,那会门口乱哄哄,她没露面,但隐隐约约也听了个大概,不免有些担忧,拽着薛延的袖子道,“若不然,咱们明日再去吧?现在这么晚,衙门里应该也没几个人的,且你就一个人,我害怕。”

薛延回身,拧着眉整了整她的衣领,“什么时候出来的?”

阿梨说,“就刚刚。”

薛延面色松快不少,揉揉她头发道,“就要趁着现在衙门里没有什么管事的去才好,那些虾兵蟹将,塞几个银子就能糊弄过去,若是真的等明日邱知府来了,便就难办了。”

阿梨信薛延的话,她也知晓这不是小事,耽误不得,但到底还是惦记他,踌躇一会,咬唇问,“要不让阿言陪你一起好不好?”

薛延摇头,“待会让阿言送你回家。”

眼看着阿梨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薛延抬手捏捏她脸颊,柔声问,“梨崽听话,嗯?这点小事我办得好的,明早回去陪你一起吃早饭。”

阿梨终是点头,踮脚抱了抱薛延肩膀,而后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衙门离店里并不远,薛延抄近路走,两刻钟便就到了。他没让阮言初跟着,一是真的用不到,二就是不放心家里安全。宁安到底不比陇县,地方大了便就鱼龙混杂,夜里若是没个男人在家,薛延怕有意外发生。

黑色大门紧闭,两侧石狮子口含铜球,眼睛瞪若铜铃,薛延站定一会,抬手敲了敲门。

没多会,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黑脑袋探出来,不耐烦问,“做什么的?”

薛延说,“刚才时候,是不是有官差押了个年轻人进来?”

那人更不耐烦,冷冰冰留下句“没有”,便就想缩回去。

薛延拦住,话不多说,捏了锭碎银过去,在他手心上滑了圈,而后轻轻放下。

那人抬头,两人视线相对,不过一瞬便就换了副表情,笑盈盈开门将薛延放进去,解释道,“是带了个人回来,叫陈祥,说是寻衅滋事。这不,前脚刚关进牢里,你后脚就来了。”他打量薛延两眼,问,“怎么,是你亲人?”

薛延不想与他说多余的话,便没对这个问题做回应,只偏头问道,“这样小事,可需劳烦知府大人?”

衙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我们大人忙着呢,哪有空理这些鸡毛蒜皮,都是交给典史来办。”

薛延问,“典史大人可曾知晓了?”

衙役说,“怎么可能,典史睡着呢,这事明早才办。”他笑了笑,问,“你是来探监的?”

薛延抿唇不语,只往他手心里又塞了锭碎银,轻声道,“官爷,祥子那也不是什么大罪,况且也没伤着什么人,用不着麻烦典史了,你说是不是?”

衙役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盯了薛延一会,又摸摸手心里的银疙瘩,笑了下,“逢年过节的,喝了两杯,闯些祸事也在所难免。这样,你先在外头等一会,我和兄弟们商量下,去去就回。”

薛延颔首,而后背过身去,装作打量四周的样子。

衙门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许是心中压抑,就算点了灯也觉不出亮来,阴森可怖。

薛延眼睛盯着虚空中某一点,好似专注,心中想的却是邱云妡。

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薛延从不避讳,曾经施与他恩惠的人,薛延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薛延同样没有忘。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与邱家的这个梁子,这算是结下了。

没过多一会,身后传来纷沓脚步声,刚才那个衙役走回来,满面愁容样子,将银子递还给薛延,摇头道,“兄弟,不是哥哥不帮你,这事实在是难办。那人是邱知府家的大千金吩咐给抓来的,咱们小喽啰,没那个本事放啊。”

薛延知道,对于这种事情,与这些衙役哭来喊去都没用,宁安府衙的**人眼便就能看出来,里头衙役也少有好心肠,与其说是百姓的守护者,不如说他们是权贵的爪牙。这样情况下,唯有银子才是敲门砖。

他从腰间解下个钱袋来,直接扔到那人怀里,笑着道,“官爷数数,可还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那钱袋里有七十余两,一个普通衙役,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五钱而已。

果不其然,那人掂了掂,转眼就成了眉开眼笑,“虽然说是难办了些,但怎么也不能让小兄弟在牢里白白受苦啊,大小姐脾气不好,咱们哥几个都知道的,有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说是不是?”

薛延淡淡道,“谢谢了。”

收的钱足了,速度便就快了许多。没多会儿,祥子就被从另一个门口带出来,有人推了他肩膀一下,喝道,“走罢。但记住了,回家以后可别乱说话,记着官爷的好,别的都烂在肚子里,懂?”

这话也不知是对着祥子说,还是对着薛延说。

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脚步声。

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薛延忽听见身后几个衙役碎嘴地说闲话。

一个道,“那人我见过,长乐街那个织衣巷的掌柜的,说是有钱得很,虽算不得日进斗金,但一日也能赚出你我几人加一起一年的俸禄了。”他咂咂嘴,“一日与一年啊!都是人,怎么差距那样大。”

另一个道,“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他腰缠万贯又怎么样,咱们押了他的伙计,还不是得乖乖地将钱都给送来,称咱们一声官爷。要是见着了咱们邱知府,再有钱的商人,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句大人,这才是差距。”

说罢,便就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薛延脚步微顿,但下一瞬便就继续往前,只装作听不见。

衙门旁边便就是条小巷子,两人脚步匆匆拐了个弯,总算远离了那鬼地方。寒风阵阵,将墙上的雪花都吹下来,飘飘洒洒落了人一肩头。

薛延侧了侧头,低声问,“你和你哥在哪里住?”

祥子牙齿颤颤,答道,“近的很,就店后面的那个小胡同。”

薛延拧眉道,“回去后别多留,收拾收拾行李连夜回家去,先避开这一阵的风头再说。不是我店里不留你,你那会惹的是什么人,你也是知道的了,别为了几个工钱冒险,但若以后还想来,我也欢迎你兄弟两个。”

“我知道的,没想到您还愿意为了我而费心,折损了那样多银子,祥子感激您。”祥子吸了吸鼻子,低低道,“您是个大善人,以后定会好人有好报的,我娘亲信佛,回去后,我让她日日给您家里祈福。。”

薛延并没将这话往心里去,他拍了拍祥子的肩,低笑了声,“那便就谢谢你们了。”

说完,他摆摆手,转身往回走。

回去一路上,薛延在心里想着,他今日为什么要揽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祥子是他的新伙计,干了不满两个月,再加上这事从始至终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就算到时候邱知府怪罪,也赖不到他的头上。若是只从利益层面上考虑,薛延完全可做个甩手掌柜,冷脸不理便是。

但他却是做不到了,许是出于责任,或者也是良心。

再想起那会祥子说的话,薛延暗自笑了下,走得更快了几步。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薛延头发上一层白霜,他抹了把,手心都是冷的。屋里安静,但透过厚厚窗纸,隐约能见着微黄的光,薛延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半靠在炕柜上的阿梨。

她被子盖了一半,怀里是来宝的小虎头枕,长发遮住半边脸颊,只露出漂亮的尖下巴来。

薛延瞧着想笑,他把外衣脱下,又到炉边烤了烤火,让身上再变得暖洋洋了,才过去抱阿梨。

阿梨半梦半醒,觉出他胸前暖意,打着哈欠往薛延怀里钻,薛延一手揽住,另一只将被子扯上来盖住她锁骨,轻笑着道,“怎么像只猫儿似的。”

阿梨眨眨眼转醒过来,瞧见薛延回来,有些欣喜,“祥子被放出来了?”

薛延点头道,“已和他哥哥一起回家了,你睡你的,不要操心这些事情。”

阿梨弯唇,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被子道,“你也快来,暖的,你不在我身边,我都睡不着了。”

她仍旧睡眼惺忪,脸颊上有道红红的压痕,声音轻轻软软,薛延应了声,脱了鞋子也躺进去,翻了个身将阿梨搂紧怀里,拍拍背哄道,“快睡。”

阿梨攥着他的腕子,心里大石落了定,轻松不少。再加上熬了几乎一宿的夜,早已困得不行,很快就入了梦。

但薛延睁眼看着外头灰色天空,虽然身体疲累至极,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说今日一事给了他什么教训,无非十四个字——

士农工商商为末,富贾之民不如官。

如今这样世道,只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转眼又过一月,天气回暖,来宝也已经六个月,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离秋闱只剩半年,再加上那时邱云妡一事,阮言初读书愈发刻苦,几乎足不出户。织衣巷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薛延干脆买下了隔壁的两个店面,织衣巷一跃成为了宁安最大的成衣铺子,家喻户晓。

邱云妡成亲的那天,阿梨抱着来宝坐在店门口晒太阳,薛延靠在她身边,看街上十里红妆。

新郎是城北宋家的长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趾高气扬样子,好不威风。

宋家是做钱庄的,几十年的大家族,还有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财力了得。街道两边熙熙攘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仪仗两侧是皂衣官差,手持长刀,架势好比帝王出巡。

阿梨将来宝搂在怀里,抿唇看着那顶十二抬的朱红轿子,偏头问薛延,“若按律法来算,这样的出嫁仪仗,算不算僭越?”

薛延低低道,“何止僭越,就算是丞相嫁女,也不敢明目张胆要官差相随的。若告发于言官,必诛他九族。”

阿梨叹气道,“可是宁安离京城几千里,天高皇帝远,谁又能管得到邱家呢?”

“你叹气做什么。”薛延轻笑,伸手碰碰她耳垂,哄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善恶终有报的。”

阿梨歪头看他一眼,见他虽笑着,眼底寒意却在,她知晓,薛延心中定是有计较的。

眼看就要中午,太阳明晃晃地闪人的眼睛,来宝在外头待了半个时辰,眼睛已经睁不开。阿梨把孩子塞进薛延怀里,挽了袖子往屋里走,问,“想吃什么?”

薛延熟练地接过来宝,单手抱着,另一只搭在阿梨肩上,想了半晌道,“吃小馄饨。”

阿梨努努唇,“还要剁肉馅,要现包,麻烦,换个简单好做的。”

薛延用身子挡住她左侧,进厨房的一瞬俯身亲了她脸颊一口,小声抱怨说,“以往时候你都不嫌我麻烦的,怎么现在孩子大了,便就不喜欢我了?”

阿梨忙用手背拭掉上面口水,回身看了眼,来宝被薛延挤到,张圆了小嘴又醒过来,一脸惊讶样子。明知道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但阿梨还是羞红了脸,轻轻搡了薛延一下,“不正经!”

薛延嬉皮笑脸跟在她身后,拿了围裙给她系上,熟能生巧,他现在单手也能系得很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阿梨拍拍前面褶皱,转身去篮子里翻看还剩下什么菜,薛延问,“媳妇,你给不给我做馄饨?”

阿梨头也不抬,嘟囔着,“不给。”

薛延不甘心,又问了遍,来宝已经开始吃软糯的辅食,对这些名字也有了意识,拍着手在薛延怀里附和,嗷嗷地叫。

父子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像是戏台上的双簧。

薛延说,“娘亲太坏咯,不给咱们做饭饭吃咯。”

来宝拼命点头,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乱踢乱蹬。

薛延按住他的腿,继续道,“娘亲太坏咯,给亲亲都不高兴咯,还要说人家不正经,都没见过这样的咯。”

来宝鼓起腮,咕噜噜地往外吐口水。

薛延在他脸上随便抹一把,又道,“娘亲太坏咯,不喜欢来宝了,想要饿来宝的肚肚,饿坏了来宝就长不高变成小丑丑咯,娶不到媳妇咯,变成小哭包包咯。”

来宝皱起小眉头,思考半晌,而后猛地回头,噗了薛延一脸的唾沫。

薛延说,“……你赶紧给我舔干净,要不然这事没完。”

阿梨抱着颗白萝卜,靠在灶台边笑得直不起腰。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来近小孩子也会变得奶声奶气。薛延对着外人时候沉着冷静像个人物,但一回到家,满嘴说的都是“吃饭饭”、“洗澡澡”、“叠被被”,好似这样说了,来宝就会听他的话一样。

冯氏受不了他那样,当着面笑出来好几次,但薛延就是改不掉,一进家门舌头就像是打了卷。

阿梨还曾经担心过,若是薛延哪日与人谈生意,开口说出句“你要给我多少小钱钱”,这该怎么办。

那边,父子俩温馨氛围早已退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来宝不会说话,但他听得懂薛延在骂他,鼓着腮帮子往薛延怀里吐口水。薛延拎着他后衣领往外移,但来宝人小力气大,还是把薛延前襟弄得湿乎乎一大片。

阿梨走过去将来宝抱过来,笑着催薛延去换衣裳,薛延仍旧愤愤不平,嫌弃将外衫脱下来,指着乖巧窝在娘亲怀里的来宝道,“从小看到老,这么点年纪就不讲道理,以后也是个小无赖!”

来宝说,“呸。”

“……”薛延焦头烂额,但也没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走掉。

阿梨眼睛弯起来,抬手搓了搓来宝的脸蛋,滑溜溜似块嫩豆腐。他随了阿梨的好肌肤,雪白剔透,再加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别人见了都要惊讶说他像个小姑娘。

阿梨温柔道,“来宝乖,安静睡一会,娘亲给你做鱼肉小馄饨吃,好不好呐?”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只顾咧着嘴笑,过一会,他歪头蹭蹭阿梨胸前衣裳,老实地闭起眼睡着了。

日子暂且那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风平浪静。

四月初的时候,胡安和租了个染坊,开始捣鼓起怎么给布料染出渐变色。

这段日子以来,织衣巷新推出了许多新的衣裳样子。阿梨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仅画出了以彝族为基础的裙子,还融合了云贵苗族、葱岭回鹘族、怒江傈僳族这些极具特色的民族中的服饰,以两月为期,不断将主打式样翻新,几乎垄断了整个宁安的成衣生意。

但薛延渐渐便就意识到,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是不愿阿梨将这当作压力的,阿梨喜欢画衣裳,那是她喜欢的事,但若是将其变为不得不做的事,这种喜欢渐渐就会变成厌烦。薛延不想让阿梨因为钱或者其他什么,而失去自己本身对这件事的热爱,那个不断自我肯定又否定、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的过程,会很痛苦。

薛延一直坚定地认为,养家就该是男人的事情,如果将这个重担托付给阿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他的失败。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每次织衣巷的新样式在宁安流传甚广之时,不出三日,便就有其他店铺争相效仿,且会给出更低的价格,夺走了许多客人。样式终究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这种情况避无可避,损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若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办法只有一个,便就是创造出一种让人无法模仿的款式。

而最好的途径,就是从染布入手。

宁安绣娘众多,手艺出众者不胜枚举,没有什么绣样是独一无二的,但渐变色的布料却可以。

如果他们能染出从浅粉到红色自然变色的布料,而别人不行,便就可以真正做到独占鳌头了。

为了这种渐变色的布料,胡安和租了个染坊,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造出了个轱辘样的染布机。

这种轱辘与水井的轱辘还是不一样的,它不是紧密缠绕,而更像是蜗牛壳上的螺纹,中间有着些空隙。这种染色的原理其实极为简单,布料在染缸中浸泡不同的时间,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只要将布匹缠绕在轱辘之上缓缓摇动,控制其在染缸中?过的时间,??就能产生均匀的渐变色。出成品的那一天,薛延早早跟着胡安和?了染坊,旁边还随着??会做木匠活的小伙计,一行????人,眼睛俱都紧紧盯着那匹渐渐出缸的布料。胡安和有些紧张,死死拽着薛延袖子,眼皮都?敢眨。等那匹由粉白至鲜红的漂亮渐变色出来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胡安和嘴一瘪,差点靠着薛延的手臂哭出来。薛延也觉得欣慰,这段日子他的辛苦薛延都看在眼里,现在得?了好的结果,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肩膀,笑着道,“没有路,那就自己闯出路,敢为天下先,这才是成功的前提。以前总以为你是??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想?竟还有这样的毅力,䞍?是让人刮目??看!”薛延很少这样直白的夸谁,除了对着阿梨。现听着这话,胡安和脑子懵了下,竟觉得比瞧见了那匹生财布后更为晕眩。他迷迷乎乎的,拿着那块布高兴了?知多久,才终于??现薛延?知何时已?出去。大门是朱红色的,大大敞开着,路边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笑得招摇。胡安和愣了瞬,转头问旁边的伙计,“薛延去哪儿了?”伙计在拿着抹布擦轱辘,乖乖巧巧道,“掌柜的出去买菜了,说中午好好吃一顿,走了好半天了。”胡安和拧着眉毛嘀咕,“他怎么?和我说一声?”“说了啊……”伙计讪讪笑了笑,“您还点头了呢。”胡安和歪头想了想,仍旧?记得,但他也?再纠结,手在裤子⺻?蹭了蹭,准备从染缸⺻?头翻过去。院子?大,染缸倒是很多,加⺻?那??庞大的木头轱辘,几乎没留下什么走动的空间。薛延将染缸排列成??半圆形,将轱辘包裹在中间,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所以若䓖?想?进?屋子里去,?么就多走几步路,?么就从缸的⺻?头翻过去。那里头满满都是污水,伙计腿短胆子小,老老实实地绕了过去,站在门口等着。胡安和却?,他现在心潮澎湃,一身使?完的力气,再想?那会薛延与他说的“闯路??”,?由得有些得意忘形。伙计看出他的想法,惊讶道,“二掌柜的,您?爬过来吗?”胡安和坚定地点点头,他把那匹宝贝布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而后将衣摆掖进裤腰里,攀着缸的边缘就?往⺻?爬。伙计说,“……您这又是何苦呢?”胡安和没有薛延那样的好体魄,再加⺻?连日来没日没夜地弄这件事,他脚步早就有点??虚。齐腰高的水缸,对那些脚力好些的人来说,一跳就可以过去,但对于胡安和来说,还是有些困难。伙计的神情从最开始的?解,?被他的毅力所打动而叹服,胡安和有些享受这种带些崇拜的注视。过了差?多半盏茶时间,他终于歪歪扭扭站在了水缸⺻?面,准备换??姿势再潇洒跳下去。然后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胡安和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踢腾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冲过来了,地动山摇。他停下动作,歪头往门口看,但是由于视野受限,只能瞧见那扇朱红的门。胡安和玩得兴起,觉得许是谁家的牲畜跑出来了几只,并没在意,他一手将红布夹在腋下,另一手握拳前后摆动了几次,提起一口气就准备跳下去,忽看见伙计几乎扭曲了的脸。一鼓作气,再而衰,??而竭。胡安和觉得自己那口憋在嗓子眼的气就?吐?出来了。他无奈问,“你怎么了啊?”伙计说,“二掌柜的,牛,牛,牛!”胡安和点点头,“我知道。”伙计一脸绝望,急的快?跳起来,伸手就去拽胡安和的袖子,“二掌柜的,䞍?牛啊!”胡安和踉跄一下,手还往回缩,抗拒着,他在心里纳闷,这小伙计今??怎么这??奇奇怪怪的?但他还没想出??所以然来,腰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伴随着极为尖锐的疼痛,胡安和瞪大双眸,胳膊无力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随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染缸里是茜草与明矾制出的红色,冰冷刺骨,还散??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味道,胡安和伸手抹了把脸,茫然看向前方,泪眼氤氲中对⺻?一张土黄色、鼻孔还在往外喷着气的牛脸。他?敢??信,还以为自己看花了,颤抖着伸手去摸了摸人家的鼻环,黄牛被痒的晃了晃脑袋,一双眼里火气更胜,鼻孔里吐出的灼热气体熏得胡安和眯起眼。他这次是䞍?的??信了危险就在眼前了,但是手脚无力,想动都动?得,偏偏伙计在身后跳着脚喊,“二掌柜的,我说外头来了牛,䞍?牛啊!”黄牛受惊,蹄子往后退了几步,脑袋低垂,两??喘息后,哞叫着冲过来。胡安和浑身一??激灵,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硬生生在牛角距离水缸还有两寸的时候跳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伙计哆嗦着手把门关好,嘭的一声后,硕大一只牛眼贴⺻?了窗纸,?死心地偏头蹭了蹭。伙计手握着门栓,腿软地坐下去,都快哭了。胡安和问,“它为什么追我?”伙计带着哭腔道,“谁让你抱着一匹红布的。”胡安和哑然,想说些什么,却又说?出,缓了好一会,又问,“它走了吗?”伙计沾了点唾沫捅开窗纸,看了看外头来回踱步的牛,摇头道,“没有。”胡安和“嘶”了声,“这牛谁家的!”伙计也顾?⺻?什么礼仪尊卑了,回呛回去,“我怎么知道!”“……”胡安和沉默下来,他被冻得直打哆嗦,后腰位置还一阵赛过一阵的痛,整??人生??死。他盘腿在地⺻?坐了一会,本愁眉苦脸,可想?什么,忽然心弦一振,猛地跳了起来,推门就?往外跑,“薛延还在外面,他?是回来了可怎么办?”闻言,伙计也被吓了一跳,但他理智仍在,忙拽住胡安和的后衣摆往后拉,“二掌柜的,但你现在出去也没用啊!再说了,你刚在染缸里弄了一身红,?是再被那牛顶一下,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两人推推搡搡之际,外头忽然传来道陌生的呵斥,“偷牛贼,你给我站住!”胡安和一愣,赶紧将门推开去瞧,薛延正站在院中央,离那头狂躁的黄牛??步远。大门口是黑压压十几??人,打头的那??一身青布长衣,气势汹汹指着薛延,“竟然敢偷我的牛,快点跟我去官府!”

薛延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和几包菜,他看着满地的污水,还有那头懒洋洋踱步的牛,再回头瞧了瞧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下一瞬,胡安和喘着粗气推门出来,大声道,“你眼睛瞎吗?这一片狼藉你瞧不见?是你的牛,莫名其妙闯进了我的院子,撞了我,现在还要报官?你脑子里是不是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胡安和是个文人,虽然现在沾了一身的铜臭气,但说到底也还是个温文儒雅的性子,像今日这样怒气冲冲地反驳斥责,实在是少见。薛延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酒菜都拿到屋里去,又洗了个手,这才再出门。外头,那个青衫男子正与胡安和吵得不可开交,伙计在一旁劝架,他似是认识那些人,挤眉弄眼地要胡安和少说两句。薛延觉得意外,他舔舔唇,看向门口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一身金贵的衣裳料子,看着就像个富家少爷。少爷身后的那群人面无表情站着,有的棍子上还钉着铁钉,其中两人紧紧将他护在身后。薛延相信,若是胡安和把动嘴改成了动手,那些人下一刻就敢扑上来。吵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薛延掸了掸衣摆,最终还是走下去,将就要脸贴脸对骂的两个人分开。从这就可以看出来,那人不是个太暴躁的性子,他不讲理,但是很惜命,能吵的赢就不要打。薛延问,“兄台贵姓?”少爷还没开口,便就有另一个人站出来,中气十足道,“这是我们罗公子。”伙计把胡安和扯到一边去,又去拽薛延的袖子,小声说,“叫罗远芳。”薛延眸光一闪,转而便就笑道,“这一说我便就想起来了,以往曾见过的,罗公子,只是当时您贵人事多,不好上前打招呼。只是想和您说一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公子的名字是真的好。”这样情况下,硬碰硬是解决不了道理的,薛延是个能折能弯的性子,该拍马屁的时候,绝不含糊。罗远芳也笑了下,点头“嗯”了声,看着好像挺高兴。薛延又道,“公子每日忙着,现还要抽出空来我家找丢掉的牛,实在是费心。便也就不劳烦您们了,我待会差人将牛送至您家里,可好?”话音刚落,那边的罗远芳便就翻了脸,当下拒绝道,“不行!”薛延好声好气问,“那,这是为什么啊?”罗远芳说,“你偷了我的牛,那就是偷,不仅要还回来,还得要赔钱的,岂是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带的过去的。要么你就把钱赔给我,要么咱们就官府见!你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招,就算我答应,我这十几个兄弟可不答应。”薛延撩着眼皮看他,淡淡问,“我赔你什么钱?”罗远芳把腰一掐,掰着手指头数道,“牛丢了,你说我着不着急,我这提心吊胆好半晌,你不得赔我些?我带了这么多人来找,不得请些酒水钱?我这牛担惊受怕了,漏吃了一顿粮草,得少多少斤肉,不是钱?”他在那叭叭叭一大通,开口闭口钱钱钱,这一番架势,薛延本还没往别的地方想,现却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人是不是早有预谋而来?而这幅死皮赖脸的碰瓷样子,薛延总觉得分外熟悉,像极了不久前见过的某个人。薛延抿着唇,盯着罗远芳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脑中忽然闪过了邱云妡的影子,但很快便就否定。邱知府姓邱,老夫人姓万,夫人姓钱,就算再怎么沾亲带故,罗远芳也难和邱家扯上什么关系啊。但是这两个人确实是有些像的,抛开长相不谈,就这幅我是天下第一泼皮的气质,就极像。他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身边伙计忽然猛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口型道,“掌柜的,你就给他几个钱,打发走了便就是了,扯不赢的!”薛延看了气定神闲的罗远芳一眼,道了句失陪,而后转身与伙计到稍远些的地方,问,“你认识他?”伙计说,“我不认识他,但也听来些事。这是个纨绔公子,最爱听戏,每日打赏戏班子的钱就和那流水一样,而且能吃能喝,干什么都捡贵的来,他家里生气,便就不给钱,他自己想办法,到处去讹人,还都是那下贱的做法。”薛延饶有趣味笑了笑,问,“什么做法?”伙计道,“我以往就听人说,他家里养了几头牛羊,不是为了喝奶吃肉,是养来闹事的。等什么时候他没钱了,就把那些牛羊往外头一放,看牛羊跑到哪家去,而后便大队人马过去索要钱财,不给就要闹去官府。我本还是不信的,怎么富家公子会长了这种下三滥的脑子,现在一瞧,还都是真事!”薛延问,“那他去讹谁,谁就给钱吗?”伙计叹了口气,“不给能怎么样!你看他带来那些人,先礼后兵,不给就打,要不然就去官府,他家里有官府的门路,宁安你是知道的,它讲钱不讲理啊。那些倒霉的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他们在那嘀嘀咕咕老半天,罗远芳早就不耐烦了,跺跺脚问,“磨蹭什么呢!”薛延扯了扯领口散掉热气,思忖一番,笑问道,“那罗公子觉着多少钱合适?”染坊脏污多,薛延只穿了件旧衣裳,阿梨节俭,看他袖口坏了,还给打了个补丁,瞧着像是户穷苦人家。罗远芳又瞧了瞧坐在一边生闷气、头发还在往地下滴脏水的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旁,弓着腰往薛延身后躲的小伙计,暗骂了句“穷鬼”。他抖了抖袖子,伸手比了个数,“五。”小伙计被吓了一跳,“五两银子?”那么便宜吗。罗远芳扬着下巴,一脸鄙夷道,“五两,你拿的出来吗?五百文!快去凑!”做戏就要做全套,薛延让小伙计装模作样地捂着钱袋子到外头转了一圈,这才回来。罗远芳早就带着人走了,院里只剩下个干巴巴的瘦子等着拿钱,伙计把钱袋子递过去,那人又骂骂咧咧好一会,才扭身走出去。薛延叼着根草叶子坐在一边,盯着那人远走背影,眯了眯眼。院子终于静下来,薛延歪头问小伙计,“罗远芳到底是谁?我怎么没听过宁安还有什么出名的罗家。”伙计搓搓手,犹疑道,“他虽然姓罗,但好似与邱知府有什么关系,家里也只有个娘亲,没男人。我以往做学徒时候,师傅带我到邱家去做过工,给人家扫木头屑子时候,就看见邱家那个大姑娘和这罗公子说说笑笑在一起,还姐呀弟呀叫得很亲热。”薛延心思一转,忽然就想到了些猫腻,但又觉得离谱,藏在舌尖底下没有说,换了个问题,“邱知府是个风流性子?”伙计茫然眨眨眼,“我才来宁安没几年,只知道个大概,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也不懂什么叫风流,只有一点明白,邱知府家里乱得很,不只是妻啊妾啊的关系乱,其他也乱!那就是个老色胚,贪财慕权,昧下了不知多少血汗钱,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地娶个不停,在任十五年,把整个宁安府衙都弄得乌烟瘴气,老百姓都要恨死他们了。但是宁安本来就是人家说了算,现在又和宋家结了亲,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谁又敢惹呢。”说到最后,伙计愤愤不平,气得脸都有些红。薛延捏了捏鼻梁,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样的邱知府,若是在外流连花丛不小心生了个儿子,也不无可能。而若这罗远芳真的是邱知府的公子,那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能为了一点小事撒泼抓人,一个能为了一点小钱耍赖讹人,够有趣的。而与同一家人连着两次结下梁子,也是够巧合的。把布染出来是件大好事,即便刚又出现那种事,薛延的心情也未受到太大影响。他安抚了胡安和几句,而后让伙计到店里去寻人,将胡安和一起给扶回家里去歇着。在那时候,薛延还未曾想过,他以后与邱家的交集会越来越深,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日晚些的时候,阿梨抱着来宝去探望胡安和。大夫说他的腰受了些小伤,有些淤肿,但是没有大碍,过几天就能退下去。为了这个,阿梨还特意做了一盅三七地黄瘦肉汤,活血化瘀,还能定痛。胡安和本来病恹恹吃不下饭,但闻着这味道,立时便就坐起来,咕噜噜喝了两大碗。阿梨把来宝放在被子上,出去帮着韦翠娘熬药。来宝已经可以满地爬,嘴里咿咿呀呀说些胡话,他长得壮实,劲儿也足,还淘气,顺着胡安和的肚子爬上去,揪着他的头发用力扯。胡安和本就喜欢小孩子,再加上来宝奶香奶气的,他也不敢乱动,生怕弄哭了他,一碗汤喝下来,他整个前襟都是湿的。来宝却笑得不能自已,两只小手忽扇扇像是蝴蝶的小翅膀,在胡安和的脸上拍来拍去。直到薛延带着阮言初踏进门,这场噩梦才算是结束。薛延小时候宠着来宝,但他渐渐长大,泼猴性子显露无疑,再继续惯下去怕是就要教出个孙悟空,薛延便也不敢再随他性子来,板脸做起了严父。他也不说话,眼睛一眯,手指冲着来宝轻轻一点,那边便就安静下来。阿梨不在,怕来宝待会耍脾气哭,阮言初赶紧上前安抚,抱着他来回晃了晃,再给挪到一边去。胡安和的腰本来就不怎么好,再被来宝折腾了一通,连坐着都费劲了,哼哼呀呀躺在一边。薛延勾了勾手指,冲着来宝道,“过来。”来宝眨着双黑眼睛,屁股撅得高高的,磨蹭了好半晌才慢悠悠地爬过去。他被养的白嫩嫩胖乎乎,头发浓密,黑亮亮的,阿梨怕头发太长弄进眼睛里,用发绳给扎了三个松松的小辫,瞧着更像是个年画娃娃了。薛延双手撑在炕沿,躬身站着,又沉脸拍了几下,呵斥道,“靠近点!”来宝扬起脸,嘟嘟囔囔唤了声“爹爹”。他比一般孩子说话早,七个月的时候就能模糊地叫爹娘,现在八个月,虽然还不会真正说话,但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叠字撒娇。每次他一唤娘娘,阿梨就会给他好吃的,高兴亲亲他,来宝下意识便就觉得,薛延也会吃这一套。这两个字叫的又软又甜,黏得都能拉出丝。薛延确实心软了一瞬,眉毛都舒展开,但转念一想,这小东西才这么小年纪就知道该怎么闯祸和怎么收场,等再大一点那可了得?来宝惯会察言观色,见薛延好似有些欢心样子,更加放肆,伸指头戳薛延的手背,摇头晃脑要抱抱。薛延牙齿磕了磕下唇,差一点就被讨好,但最后还是理智占上风,提起来宝的裤腰一扔就把他给甩到了墙角的被子里,冷声道,“你给我反省去!”来宝晃悠悠坐起来,眼眶一红,下一瞬就要哭。阿梨不在,能疼他的就只剩下小舅舅,阮言初叹气,忙着打圆场道,“姐夫,来宝还不到九个月,他不懂什么事的,不需这样严厉的罢,说几句就好了。”薛延不听,瞪着眼又冲来宝呵了句,“你敢哭一声试试看!”那声音炸雷似的,把旁边的胡安和都给吓了一跳,来宝抿抿唇,把嘴里那口鼻涕给咽了下去,垂头不说话了。薛延被气笑,扯了旁边帕子过来给他擦擦脸,小声骂了句,“真他娘的脏。”弄完了,薛延把沾湿的帕子往旁边一扔,转身就想往外走。胡安和看得挺高兴,现见他要出去,开口唤了句,“干什么去你?”薛延拧拧眉,“找我媳妇啊。”胡安和“哦”了声,而后吃力往上挺了挺腰,挥手将薛延招过来,嘀嘀咕咕道,“到底是兄弟,有些事啊,我得给你提个醒是不是。”薛延眉锁得更紧,“什么事?”胡安和咽了口唾沫,而后幸灾乐祸道,“薛延,我和你说,你要是准备一直这么养儿子,那等来宝长大了,你老了,这肯定就是个事儿。”薛延挑眉问,“怎么?”“烦你呗!”胡安和循循善诱,“你想一下,要是你小的时候,你爹就天天对你横眉竖眼的,做错点事就拍桌子骂人,还让人家坐墙角面壁,吼得像是大爆竹一样,你会怎么办?你等着瞧,以后啊,来宝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所以说,你得温柔一点,就算做不到阿梨那样,你至少不能动手动脚啊,儿子面前你得收一收那个暴脾气。”“……谁动脚了。”薛延说,“他才这么点,记不住那些的。再说了,阿梨和阿嬷都宠着他,我若是再不管,他以后不就成一祸害了。”胡安和摸了颗瓜子到嘴里,含糊着道,“你不信我?”薛延本想说我信你个鬼,但转头就看见来宝鼓嘴瞪着他的样子,又有些犹豫。他沉吟一会,偏头去问阮言初,“你觉得对吗?”弟弟摸摸鼻子,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闷出句,“我还没成亲,不懂这些。”薛延舔舔唇,真的把胡安和的那番话给放到了心里细思。转眼到了该睡的时候,阿梨跪坐在炕上铺被子,来宝搂着阿黄坐在枕头边上嗦手指,薛延瞧见,打了他手背一下,低声道,“脏不脏,你这和吃兔子毛有什么区别,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薛延根本没用力,若是放在平时,来宝顶多哼唧一声,但现在看着阿梨就在一边,他胆子也肥起来,挤挤眼睛,当场就哭出了声。薛延看着他那一粒粒往阿黄背上砸的泪珠子,当场就傻了眼。

来宝瘪起嘴,扭着小屁股爬过去钻进娘亲怀里。

阿梨笑着抹掉他的眼泪,温声问,“我们家宝宝怎么又哭了啊?”

来宝咿咿呀呀地乱动,眼角不住往薛延的方向瞟。他不会说话,眼色却使得好,薛延被气得眼里冒火,但阿梨就在一边,他也不敢真的做什么,趿拉着鞋到地下去喝凉水。

阿梨弯唇,招呼了声,“薛延,你去洗个帕子,要用温水,再把桌上的小馒头拿来。”

小馒头是牛乳做的,指甲大的一小个,入口即化,因着还加了花生浆,吃起来又香又甜,平日里来宝饿了,阿梨便就给他喂这个。薛延也喜欢,端着盘子回去的路上抓了把塞进嘴里,挑衅冲着来宝挤挤眼。

阿梨看出他俩之间的小较劲,也没戳破,只是按住了就要撒泼打滚的来宝,哄着道,“你就让让爹爹,别总闹脾气。”

薛延站在地上凉凉地搭腔,“他若是有这样觉悟,我都能考得中状元了。”

阿梨轻声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得。”薛延套了件外衣在肩上,晃悠悠走出去,“我去烧水给小祖宗洗擦脸布去。”刚走到门口,他猛地回头,指着来宝骂了句,“小东西年纪不大,屁事真多。”

阿梨哭笑不得,忙捂住来宝就要咧开的嘴,抱着前后哄了哄,好话说尽,这才安静下来。

薛延回来的时候,来宝已经砸吧嘴睡得很香,阿梨坐在一旁给他修指甲,耐心温柔。薛延嘴上骂骂咧咧,但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再糟心也喜欢,搬了一盆温水回来,洗了帕子给擦脸擦脚,一点都不敢下重手。

等一切终于弄妥当,阿梨已经困得打哈欠,薛延把水端到一边去,又吹了灯,钻进被子里搂着阿梨睡觉。

来宝大喇喇横在两人中间,他长大了许多,又天生的长手长脚,碍事得很。阿梨一手搂着来宝的肩,另一只攥着薛延的手腕,没多会就迷迷糊糊要睡着。

薛延却不,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团麻,睁眼睛盯着房梁看了会儿,终还是一打挺儿坐起来,伸脚勾过阿黄睡的篮子,把兔子扔出去,来宝放进去,又推回原位。阿黄茫然在地上趴了会,呜咽几声,又慢吞吞地去找别的地方睡了。

阿梨被他这一通折腾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薛延,“你这干什么呢。”

没了中间的奶娃娃,薛延终于能整个把阿梨环进臂弯里,满足叹口气。阿梨生产后恢复得极好,腰身又成了细细一条,但到底是比原来多了些肉的,摸上去软绵绵,混着淡淡的香气与奶味,甜得腻人。

薛延问,“梨崽,我是不是对来宝太严厉了?”

阿梨困得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但听他说这个,勉强睁开眼,小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他哭又不是因为你骂他,他精得很,前几天被鸡啄了下脚指头都没哭,今晚上就是想要讨巧。”

薛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哪只鸡啄的?”

“……这不重要。”阿梨拍拍他胳膊,哄劝着道,“男孩子磕磕碰碰不算什么的,太精细了反而不好。再说了,是他自己要去抓人家的苞谷粒,该教训下,只是阿嬷心疼了许久,还差点哭了。”

薛延犹疑了下,问,“梨崽,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梨把头埋进薛延的手臂间,脑子晕沉沉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但薛延一直在旁边念念念,她又不舍得不理会,强撑精神陪着,“想什么?”

薛延说,“来宝要怎样教?”

阿梨说,“第一个孩子,我也不清楚怎样才是最好,但我也没什么望子成龙的心,他每日能高高兴兴的,身子壮壮不生病,而到以后时候,能够自己谋生,不闯祸,安稳地过日子,即便不是大富大贵,我也知足了。阿嬷是隔辈亲,溺爱得很,来宝又不是个乖性子,烦起人来就我都管不住,你脸色沉一沉,他好歹是听话的,也很好。”

说到最后,阿梨的声音都有些虚,薛延用下巴蹭她脸颊,“梨崽,你先别睡。”

阿梨打了个哈欠,干脆坐起来,拍着他肚子问,“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薛延道,“胡安和今日说我不温柔。”

阿梨抱着被角,耐着性子道,“现在这样就挺好,你□□脸,阿嬷唱白脸,来宝就算再胡闹,有你镇着,不至于闯出祸事。平日里又有阿嬷疼,也不会学人家那样太坏的脾气,会是个善良的孩子。你看,是不是很好?”

薛延似懂非懂点点头,过一会,又问,“那你这个娘亲做什么?”

阿梨拿枕头轻轻砸了他一下,“我给你们炒南瓜子吃,行不行?”

薛延笑着接过枕头,又拽着她手腕把人拉到怀里,不住道,“行行行。”

阿梨闭着眼睛,闷闷道,“薛延,咱们睡觉吧,好不好?”

薛延睡不着,他平日里太忙,早出晚归,能和阿梨好好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再加上还有来宝这样的粘人精,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独处,说些悄悄话。

今夜好不容易遇着这样的好时机,薛延只想和她再多亲近亲近,聊几句天。

看着窗外漫漫夜色,薛延开始没话找话,“不要总是叫我全名,薛延薛延,不好听,不亲近。”

阿梨“唔”了声,附和道,“那该叫什么呢?”

薛延也不知道,他下巴枕着阿梨的发旋,嘀嘀咕咕出主意,“咱们参考下别人家的,那个,韦翠娘都怎么唤胡安和?”

阿梨笑了,“平常时候就叫胡安和,高兴了喊声老胡,不高兴就,那个姓胡的。”她偏头蹭了蹭薛延胸前,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都什么玩意儿。”薛延挫败,伸手揉了把阿梨头发,“睡觉,睡觉。”

四月份转眼就过去,又过几个月,来宝能颤巍巍扶着墙走的时候,秋闱终于开始。

这是科举三级试中的第一级,因考试时间在金秋八月,故称秋闱,考中者称为举人,来年春季可至京城参加春闱,而春闱中试者称贡士,贡士便就可参加殿试,面见皇帝。

秋闱以省为界限,北地的考场设在宁安的贡院,离家只有半个时辰的车程,便也省去了赶考的负累。

古语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天下学子千万,能中举者不过几百人而已,而中了举,便就算是迈入了“士”这一阶层,不仅减免赋税,要其余人高看一等,若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做个学官、知县。

这可以说是薛家今年最大的事。

前往贡院的前一晚,阿梨做了一桌子好菜。

红烧猪蹄,寓意“朱提”,金榜题名。拔丝年糕,寓意“年年高升”。芝麻酥糖饼,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鲫鱼炖萝卜,寓意“吉祥如意”。而主食是蒸馒头,寓意兴旺发达。

只考前饮食要清淡,到了最后,阮言初也只是喝了几口汤,就着小葱拌豆腐吃了两个馒头。

心无旁骛温习了近一年,对于这次秋闱,阮言初是胸有成竹的。考试一共三场,每场三日,共九日,分别为八股文、司法判文与策问。期间考生不得离开贡院,甚至不得离开号舍,开考后号舍便就上锁,只供饮水,干粮自备。

秋闱艰苦,所以出场后的考生往往都会瘦了一大圈,更有甚至则衣衫邋遢、神色恹恹。

八月十七日,最后一门结束,薛延与胡安和一起去接人。

阮言初本就清瘦,这九日下来,连衣衫都撑不住了,衣袖飘悠悠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仿若就要乘风而去。薛延没与他提考试那些事,只笑着拍拍他的肩道,“等你回家时候,你姐姐见了你定是要心疼坏了的。”

秋闱发挥不错,阮言初还有心思开玩笑,颔首道,“那不若先去店里找几件棉衣穿上,好歹能装装样子。”

胡安和坐在一边笑盈盈地插嘴,“阿言,我与你讲,饿了那么多天是不能一下子吃许多鱼啊肉啊这些的,容易拉肚子。你姐姐做了好多菜,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吃,伤身体!”

说着笑着,车夫“驾”了声,马车慢悠悠地走起来。

阳光刺眼,薛延将挂起的帘子放下来,偏头的一瞬间却瞧见了正踏出贡院大门的罗远芳。他看起来油光满面,一点也不像是刚经历九日苦战的考生样子,对着身周仆从呼来喝去,脚下生风。

薛延立时便就起了疑心,只车夫一扬鞭,马车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那边的人影再也看不见了。

回家后忙忙碌碌,薛延每日累于越做越大的生意和越来越讨嫌的来宝,也就忘了那日贡院门口的油腻影子。

等桂花飘香之时,秋闱揭榜。

阮言初自是毫无疑问中了举的,却不是第一名,屈居第二。

解元的名字出人意料,竟是那个和邱知府牵扯不清的某公子,罗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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