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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尽粮绝

小说的美好和荒谬都在于,你以为自己就要弹尽粮绝,却滑稽地发现,原来你不是握枪的那个。

枪,在不知名的家伙手上,你是猎物,注定被围捕、击中、杀戮。

子弹穿过你的时候,你仰天长啸,快乐嘶鸣。这是猎物的使命与归宿。

什么弹尽粮绝,别矫情了。

枪,从来,就没有在你这里。

故事仍在继续。

祝阅读愉快!

小说连载

《叛》(7-14)

作者:烟火

7、

我日渐康复。能自己吃饭,下床,能慢慢移动腿脚上厕所。

我的那些骨头们,一番刀枪之后,居然悄悄地黏合起来。虽然过程缓慢,受尽煎熬。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移动起来像只笨熊,滑稽而充满喜感。有时候做功能训练,用悬吊带悬吊上肢时,我觉得自己又像起了猴子,把光秃秃的臂膀挂在树枝上晃荡的泼猴。

达尔文写一本牛逼哄哄的《物种起源》,胡诌出一个进化论,我真他妈也该写一本鸿篇巨著,来谈谈退化论,书名就叫《重返丛林》,或者干脆叫《怎么做回一只猴子》。功能训练把我折腾得不耐时我常常这么想。

主治医生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胖子,肚子浑圆,身材矮墩,五指粗短,说起话来,明显肾气不足。他对我说,也算是奇迹了,恢复得那么快,你的意志力还是很顽强的。他说话时,习惯眼睛不盯着人看,表情僵硬,面无起伏。医生大多这样,说半句好听的话,似乎都得难为情半天。所以,他说那句“你的意志力还是很顽强”的语气,像过年派红包一样省,一样谨慎,一样吝啬。

我说,那还得谢谢刘医生您啊。

他一转身,我就瞧不起自己。

不是不稀罕活么?不稀罕你道什么谢?人家把你骨头接好,皮肉缝补好,你就在那里千恩万谢,像只哈巴狗一样满脸讨好,那你还他妈的矫情什么,说什么活腻了?

要我说,你这是巴心巴肝地想要活着。

不想活做什么握拳活动,练习什么肌肉收缩,坚持什么肘关节伸曲锻炼?

原来喝酒喝大的时候,你不是满嘴跑火车,说,人他妈的不过一副臭皮囊,不值得稀罕么?

不稀罕,你看那一张张黑乎乎的CT片做什么?你关心各个部位骨头的最新状况做什么?你拉着人家医生护士一次再次请教哪里是髋关节、髋臼,哪里是股骨颈做什么?

这些骨头们,要是会笑,怕是要笑死:你他妈的何冰活了几十年,做了不少龌龊事,我们可是认得你知道你的,你这个龟孙子,就别装什么真心英雄了!你和所有人一样,毫无二致,撒泼半辈子,以为自己能潇洒掐断一灯如豆,其实心里眼里,满肠满肚,全装着滚滚红尘。

上天扔给你一块骨头,你跑得比狗还快,滚也要滚到它跟前,流着口水吧嗒吧嗒地啃,即便骨头上不见半点零星肉。

我回到床边,把身体狠狠一扔,砸到被褥上。颈椎、肘关节、腕关节、髋关节一阵锥心的恶痛。痛出了眼泪。

圆滚滚的刘医生没错,他是该省着点夸。什么“意志力顽强”,都是他妈丢人的假象。骨子里,我是孬种。一介懦夫,偏偏想要英雄谈吐。

琳达一天比一天情绪要好,要轻快。有时她哼着小曲来,有时哼着小曲走。

岳父母和父母也随她一起来过几次,带着糖糖。

糖糖在,大家都自在,话多,有笑声。

没带糖糖的时候,琳达从不会带任何一方的父母来。

她是深谙人情世故的,知道一堆大人围着另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大人,大家都难受。何况有些事原本是瞒着双方父母的。

刚开始时,琳达对他们说,何冰去海外考察市场了。直到我恢复出基本的人形,她才告诉他们部分实话。部分实话的意思是,车祸说了,割脉自杀的桥段,省了。

这就是琳达,泼辣、蛮横,却聪敏,懂得权衡和进退。若在红楼梦中,她绝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

对付现实生活,薛宝钗还是比林黛玉强。

薛宝钗让人省心。

宝玉这种无心经济的人,必须得讨宝钗这样的人生活才能稳妥。

我要是宝玉他爹,也会选薛宝钗做儿媳。

可人这种动物多复杂,又哪是一个稳妥就能打发的?

若谁能发明一种药,吃了之后能只求稳妥,不求那些虚头巴脑的风花雪月,那简直就是造福人类了。还有什么比真正步入极简主义更省事和幸福的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没有虚头巴脑的风花雪月,那人不就一个猴子么?真该写退化论去。

人就是怪啊:身体受限,脑子反倒活跃,东南西北漫无边际地神游;身体自由,四处折腾来回跑动,脑子反而空洞无物,吃饱喝足玩够就呼呼大睡。

回望之前的日子,突然觉得不是滋味。虚度光阴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的吧。一辈子过去,什么也没干成。若非得说干了什么,大概就只有一件事:赚钱。可谁不是这样呢?都在他妈的赚钱。是因为钱不够花吗?好像不全是。赚成李嘉诚和比尔盖茨了吗,又没有那个能耐。那我他妈的只忙着赚钱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花钱?

这种问题,绕到死也绕不出个所以然。

想累了,就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8、

冬至已过,天气骤冷。

柠檬市的冬天再暖和,冬天毕竟还是冬天,空气中荡着深深的寒意。

琳达前两天就把围巾送过来了,深宝蓝色,看起来蓬松温暖。

琳达大师经常指点江山说,颈后大椎穴及位于枕骨附近的风池风府穴,最要护好,没护好容易风邪入侵,头晕头痛颈椎病。

大师就是这样,厨艺无师自通,养生知识过耳不忘,不过是到美容院去按摩推背罢了,就对那些穴位和经络了然于胸。

我常常揶揄她说:

“日后还是我先死好了,你强我弱,你若先走,很多事我搞不定。而我先死,你必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打点得漂漂亮亮。”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啊。你这是赞美吗?我怎么听着不像呢?”她笑着答。

“对天发誓,这是赞美。我的意思是,即便把你一个人扔在非洲沙漠,你还是能活出一片绿洲。这么说能听出是赞美了么?”我说。

“何冰,你真他妈的混蛋。”她狠狠地瞪我一眼,声音变得冷,变硬,变倔强变憋屈。

脖子搭上围巾,的确全身都暖。

我们家里有很多围巾,琳达的,儿子的,还有我的。

但我不喜欢系。

觉得一个大男人,总把自己整得像韩国欧巴似的,看起来很不靠谱。

琳达常常为这种小事和我杠,气不过,骂我土老帽,骂我求丑不求美。还说,一个人,不修边幅,邋邋遢遢,不懂时尚,就是污染地球,荼毒人类,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不管她如何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还是不喜欢系围巾。柠檬市不像北方城市,容易山寒水冻、天坼地裂,用围巾多作呢。我不屑地想。

直到身体向我发出信号。

大夏天在空调房里待久了,也会脖子僵硬,颈椎、肩膀钻心地疼,隔三差五落枕,走在路上像棵移动的歪脖子树,实在有碍观瞻影响市容。

后来,熬不住了,终于屈服,乖乖地用上了围巾。车里、办公室,都各备了两条,一厚一薄。冷天用厚的,热天用薄的。大夏天里,凡是冷气大的地方,只有条件允许,也随手搭上一条围巾。

“我跟你说,何冰,身体这个机器和车子一样,越用越破旧,越用越不灵光,越用越不值钱。”琳达老师教训我说,“你不待见它,它就不待见你。咱们都以为自己是爷,爱怎么滴怎么滴,其实它是爷,哪天不高兴就甩手不干,那时候,你还得认它作爷。不过真到那一天,一切都太晚了。”

琳达长篇大论时一点都不像个美术老师,反倒像是语文老师。

海棠还是一如既往,上班下班,跟着医生定时定点挨个儿查房,给患者输液、导尿、换药、清伤口,以及做各种我看不懂的记录。只是,她没有再来帮我掖被子,晚上也不再单独查房,身边要么是护士长,要么是和她同样年轻同样没心没肺的小护士。小护士好糊弄,喊得动,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护士长骗来的。她说我的伤口出现令人担忧的现象?说我状态不对?还是说我情绪不稳又想自杀?反正我知道她铁定耍了小诡计,那个眼睛浮肿满脸倦容的护士长才会舍得往我的病房跑。否则,一个恢复得好好的家伙,犯得着护士长大人亲自查看?

好吧,你就装吧,小毛孩。

这样也好。

这样,我才能遏制住脑海中疯狂窜起的想要吻她的念头。我想吻得更深。我想把这个瓷娃娃吻碎。

你是对的,小毛孩,不要让我得逞。回避我。折磨我。必须这样。只能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护你周全。

但是小毛孩也不笨,除了黑灯瞎火的夜间她单独躲开我之外,其余时候,一切照旧。该损我损我,该说难听时说难听的,偶尔我偷懒没坚持做康复运动,就落得她一顿训。反正她就像个没事人,就像,那个亲吻从未发生。有时我不禁怀疑,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在意淫,我车祸撞坏了脑子。

如果不是发生那事情,也许直到我出院,她也不会重新在深更半夜,一个人冲进我房里。她扑进来的时候,撞痛了我。让我原本好得差不多的肘关节,瞬间脱位,浮肿得像被充了气。

后来胖子刘医生帮我复位时,痛得我一直倒吸冷气,可心里却很清楚:痛,是不会骗人的。人体像肉一样啪地砸在楼底下的声音,也不会骗人。

9、

天底下所有的夜晚都有种浩大无边的空旷。

那个夜里,骨科二楼住院部,和往常一样,昏沉、死寂,没有半丝异响。

仿佛只要所有人都睡下,万事万物也跟着睡下,就连空气中的微尘都不再纷飞翻滚,甘愿覆灭。

我向来睡得浅。从前醉生梦死的时候浅,现在枯燥得如同服刑的时候也浅。即便琳达常嫌弃我鼾声雷动,其实我知道自己少有睡沉。我的大脑皮层似乎永远在运动、奔跑,像匹野马,没有缰绳,一会儿抬起前腿,伸长脖子,高声嘶鸣,一会儿飞腾一跃,越过峡谷,冲到河边,低低地喝水,甩脸,双眼疲倦。

我做各种怪梦。梦里,没有情节,只有场景:悬崖横亘在我眼前,底下是黑漆漆的深渊;断掉一截的楼梯吊在半空中,我孤零零地站在上面,不知该怎么落地;走着走着,一脚踩空,陷下去。于是,我在床上腿一蹬,弹起。我无从得知,怎么突然就走到悬崖边的万丈深渊,突然就楼梯断裂悬于半空,突然就地面陷落如同缀网。我去寻山访水了么?地震了么?柠檬市的路都是豆腐渣工程,随时塌陷么?没说。没人告诉我。

醒来后,常常脊背发凉,一身冷汗。

那天夜里,我和往常一样,睡得很浅。浅得似乎能听见外头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冬天的风,萧索、凛冽,偶尔一两声鬼哭狼嚎,杀气腾腾。原本安静悠长的夜晚,因着这几声风吼,变得骚动起来。

突然,一声巨响划过夜空。

整栋楼晃了一下。像欧美片里外星怪物降临,在地表上狠狠地跺了一脚。

楼板上一阵震动。哒哒的脚步声从缓变急,从少变多。

然后,哒哒声变成咚咚声。

有人跳楼了!一个女高音喊道。

我的心,嘭地一下,像在梦中被人突然敲了一记闷锤。

再后来,天花板上那盏劣质吸顶灯啪地亮了,坏掉了四分之一的灯带的光打得我眼睛发疼。

光亮中,我看到一个人影扑来。

“不是你,不是你……”她说边一把乱摸,“不是你就好……”她低低地啜泣起来。

然后,我才感知到,右臂肘关节,痛得像被凿入一根钉子。

“海棠,海棠——”有人在楼道里喊她。护士小青的声音。不知为何,那个夜里,我的听觉异常灵敏,像一匹荒野中的狼。

楼下,开始传来一个人的嚎啕大哭,再后来,哭声戛然而止。

昏了!有人喊。

又是一片骚乱声。

众人的脚步砸在楼道、楼梯、地面的声音,在冬天的大黑夜里如同乱鼓,响声震天。

我用左手托着被海棠扑过来时再次撞坏的右胳膊肘,死死地锁上眼睛,不让眼泪涌出来。

10、

日子如常。太阳升起落下,白天黑夜交替轮回。

除了我们俩,没有人知道我的胳膊肘为何那么倒霉,先是在车祸中骨折,接着是在良好的康复中无端端脱臼。我对所有人的统一解释是:做梦,梦中磕着了。胖子刘医生问我,我这么答;琳达问我,我还是这么答。

两天后父亲单独来看我,海棠恰好也在,给我换绷带。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他朝着海棠的背部深深地剜了一眼,再扫过我的脸,什么也没说,轻叹一声,走了。

把我的胳膊肘扑坏之后,海棠又开始回恢复晚上来查房了。只是,她做得很正常,很光明正大,很面无愧色。她的动作、神色,无一不在告诉我:这是她的工作。

我也是,有时候,在我痛得歪曲的脸上,她想必也看到一个准确的信息:我是伤者,是她的病人。

她大大方方地给我带小点心,有时是蛋挞,有时是什么千层椰子糕或榴莲酥,榴莲酥一带,满楼道飘香。每次,她都用一次性盒子分装了两份,说是一份给我,一份给等琳和糖糖。

我照她的嘱咐办,自己吃一盒,转交琳达一盒。

男人大多不喜欢吃甜食,所以有时我索性把两份都让琳达带走。

琳达嘲笑我说:“我老公不错啊,浑身挂彩,却还是风月无边,女粉丝一片。”说完哈哈一笑。

琳达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我无法判断她是吃醋还是不吃醋,或是明明吃醋却装得不吃醋。

收音机的事儿她也知道,但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措辞,说:“这是我问人家小姑娘借的,出院再还给她。”

琳达还是笑,说:“我还以为你真喜欢这玩意儿了呢,这是老头老太太玩好吗。”

她说的没错,这的确是老头老太太们的玩具,而且,用手机也能听收音,但我不想终日拿着手机,不想一天到晚接房地产中介的电话,接问你是否需要贷款的电话,接让你“到我办公室来坐一坐”的“领导”的电话,关键是,手机会让我感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和外面世界发生关联。那个遍布各种级别的骗子和厚脸皮的世界,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人。

至于海棠,我看得出来,如果我把她带来的糕点当面吃,狠狠吃,她就乐呵呵地嘲笑我说:“大叔胃口很好呀。”如果我没吃,而是全部让琳达带走,被她撞见,她就把脸拉得很长。

11、

医生说,如果没有意外,春节前就可以出院了。心肝脾胆肺,脑,脊柱,髋骨、股骨颈、腕部、肘部、颈椎,一一地做了CT,肾和膀胱,做了彩超。因为肘关节外部还用支架支棱着,不能做核磁共振,所以大多数部位都只好做CT。

我还瞒着琳达和海棠,偷偷做了血液免疫八项检查:乙肝表面抗原,乙肝表面抗体,乙肝肝炎E抗原,乙肝肝炎E抗体,乙肝肝炎核心总抗体,丙肝抗体,艾滋病抗体,梅毒检查定性。

半年先后两次输了超过毫升别人的血,谁知道那些血干不干净呢?人家不是说,人一倒霉,喝水都会塞牙缝,放屁都砸后脚跟么?早年《家庭》《知音》中常出现的输血感染了艾滋病的倒霉故事,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几天过去之后,攥着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检查报告时,我不由得心里一声冷笑:何冰你他妈在外头鬼混时,怎么不想想会得这些病呢?一场比中彩票的几率还要低的输血染病,你反倒担心起来。

不管是否承认,我都发现,自己变得怕死。

有时候走在院子里,看那些摆放得横七竖八缺乏秩序的车辆,我竟觉得无比想念自家的车子,想念外头那些经常拥堵得让人发疯的街道,想念穿街过巷时那些萦绕在四周的高高的建筑,窄窄的天空。

晚上在逼仄的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我甚至还开始想念家里那张睡了一万年的、毫无新意的大床,想念独属于我的浴室和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想念和琳达轻车熟路的做爱。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隔着一个橡胶套,从来不需要担心怀孕或是染病。

生了儿子后,琳达上了环,出现意外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至于染病,更不会,琳达忠贞单纯,在我之前,连恋爱都没谈过。所以,戴什么套呢?而我在外头鬼混,每一次,都做好了安全措施。有时候,我甚至戴上两个套子。我不信任她们,却仍旧和她们逢场作戏。很荒谬,对么?就像现在,我开始荒谬地想念那些我原以为自己早就厌倦不堪的人间烟火。就连社交场上那些变着法子给我灌酒,表面热情实则满肚子坏水的狗杂种们,我也想念起来。他们喝得脖子粗胀,满脸通红,醉后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一派胡言,让人生厌。可我竟连这生厌,也一并想念起来。

真没出息啊,何冰。

死了两回,终究没死成,终究还是想要死皮赖脸地活着。

12、

出院前夕,镜子中重新出现一个看起来回归完整的人:方脸,淡眉,双皮眼,鼻梁高耸,两片不薄不厚的嘴唇,一副古董的半框眼镜,度的镜片边缘显得很厚,树脂镜片也变得略微泛黄。

这副放在家里的眼镜,是以防不时之需的备用物,琳达很早就帮我带了过来。

深度近视的人都知道,只有戴在脸上的唯一一副眼镜,人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总怕万一掉地上坏了,自己就成了个睁眼瞎,要一路跌跌撞撞地摸到眼镜店,验光验上半天,等上半天,调试半天,才能等到一副新眼镜。碰到一些只提供终端销售,中间的制造环节还要找别人的眼镜店,还得等上整整一天。为了省事,我总是在上一眼镜还完好的时候,把它摘下来,存好,去配一副新眼镜戴着。这样,哪天你戴着的新眼镜出意外了,你还有一副备用款可以暂时顶一顶。我的人生中,若非得说做过什么未雨绸缪的事的话,只有这件:我备了三副眼镜,一副在家,一副在车里,一副在办公室。

“狡兔三窟啊,你。”琳达常揶揄我说。

“哪里,说我瞎子三镜还差不多。”我自嘲道。

三副眼镜,家里那副年代最久远最古老最难看,因为家比较安全,自己看不到,有人帮你看。办公室的第二古老,办公室好歹有人,关键时刻也能帮一把,眼镜真坏了,支个人陪你走,做你一时半会儿的眼睛还是行得通。车里放的那副最新。

“车是移动的家伙,在路上跑,平均时速七八十公里,没有眼镜,比瞎子阿炳还惨,哪还能开着车子跑啊?要我说,那些明明视力低下却死活不戴眼镜开车的人,都是居心不良,想要草菅人命的主,怕是要天打五雷轰呢。”我贫起来还真不辜负中文系这一出身。

“你干的坏事还少么?”

“就是因为不少,才要减一点啊。万一下辈子老天爷罚我做了太监,你怎么办?”我嬉皮笑脸地说。

“臭不要脸。”琳达笑着掐我。

是啊,那时我们刚买第一辆车。我常常臭不要脸地逗琳达。

臭不要脸的事还很多。年轻时,有人说我像刘德华。我不认账。我嫌刘德华颧骨高,鹰钩鼻,苦瓜脸。我常常大言不惭说,我比他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琳达先是白我一眼,然后捂嘴笑,接着说:

“我也觉得是,刘德华只配给你做经纪人。”

“还是老婆有眼光。”

我搂着她说。众人起哄。那时我们还在念大四。

呵,刘德华,今天出院了。我对镜子中的自己说。

我把眼镜拆下,按压了洗手液,把它抹在镜片上。这是琳达的方法,每天早晚,她都把我的眼镜用洗手液或是洗洁精清洗一遍,然后用质地上乘的纸巾仔细擦干。所谓质地上乘的纸巾,在琳达眼里,只有这三个牌子:维达、清风、心心相印。她说,它们韧性好,纸尘少,吸水快,不易烂不易碎。她还说,一个人的眼镜清晰,世界就清晰。

是啊,眼镜清晰,世界就清晰。你的眼镜倒是清晰了,何冰。可你的世界呢?

戴好眼镜,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我突然疑惑起来:之前每次琳达把饭盒扣在我脸上时,我的眼镜都恰好不在脸上么?还是她先把它们拿开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

夫妻关系真是这世上最滑稽的关系啊:战斗、和好;和好,再战。熟悉对方的软肋,却掐准了猛敲;知道对方的死穴,却瞄准了狠击。无数次冒出掐死对方的念头,却终究在大难临头时不忍不管。《西游记》里唐僧师徒遇到的火焰山和通天河,婚姻里不也有么?可人家受灾受难、降妖伏魔是为了取经,那我们呢?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刘德华,你就作吧,我对镜中的自己说,活了近四十年,你现在开始思考人生了?你他妈真是又愚蠢又可笑。

第二天一早,琳达带着儿子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如同刑满释放的喜庆之气。

琳达精心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端庄漂亮:黑色过膝连衣裙,深咖啡色呢子大衣,酒红色棉质围脖,画了眼线,涂了睫毛膏,还有淡粉色的眼影,一头卷发洋洋洒洒,散着好闻的味道。黄色飘柔,我太熟悉了。在家里,我们俩用同一种洗发水。儿子用另一种儿童专用发水,有时是妙思,有时是施巴,香港买的。她常常不惜花一整天的时间排队过关,奔赴沙田新城市广场,那里有个叫荷花亲子中心的地方,可以买到很多儿童日用品。我陪她去过两次,后来都是她一个人去,再后来,有了比较放心的代购之后,她就直接找代购买。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妈妈。我是个潦潦草草的爸爸。这一点,不管我怎么混蛋,我都会承认。

她抱起儿子,站在我跟前。“糖糖,亲亲爸爸。”她说,眼睛黑漆漆的,一扫之前的浑浊。

儿子发出魔性的笑声,狠狠地亲了我。就那样,我们仨儿顺势就搂在一起。我们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不幸、争斗、厮打的一家人那样,搂在一起。就像电视剧里那些滥情的桥段。

出院手续是我提前办好的。除了两个包,我几乎没有什么行李。男人省事的地方在于,不管去哪里,都没有化妆包、指甲油和各种用来修饰自己的可以装一大包的工具。干燥时节,一瓶廉价的大宝就足以抹一整个冬天,用不完的部分,直接用来当剃须润滑剂。

海棠提前两天休假了。她没有前来告别。休假我也是后来才从护士小青那里得知的。这样也好,我想。都是成年人,都清楚,人生很多时候的情不自禁,最终都不过被证实为一时糊涂。我是她的病人,仅此而已。她不会幼稚到向一个病人索要一个吻的解释,我也不会无耻到以为自己是可以笑傲江湖引无数美人尽折腰的韦小宝。

父母和岳父母都吵着要一起来接我。我没同意。我说,回去再一起吃饭就好。一是怕本来就患有高血压的母亲,来回奔波近百公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二是双方老人加上我们三个,一共七个人,一辆小轿车坐不下。老头老太们觉着有道理,就消停了,乖乖在家等我们回去。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这样一来,照应起来方便。人老了之后,简单地只需要照应这个东西了。

临出门时,我回望了一眼。

病床显得简陋狭小,整个房间空空荡荡。

窗帘很早就被我拉开了,外面的天空,铅灰色,混沌低矮,一抹被飞机拖拽过的云,零散寥落地划过,尾巴悠长。

霾,不仅是北京的。

相比于十年前,柠檬市的空气质量也在下降。都顾着腰包,管不了什么空气了。钱,永远是人的心魔。永远驱使着人去毁掉一切。

“要不,干脆把整个行李包都扔了,图个吉利,反正就那么几件衣服。”琳达忽然建议道。

我的心一沉。我不想扔。也不能扔。

“爸爸,吉利是吉利车吗?”小子的声音脆生生地插进来。

我和琳达面面相觑,一下就乐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忽悠他说:“对对对,吉利就是吉利车!”

这小子打小是个车迷,一两岁时见了车就赖着不走,会说话时就能在大街上指认不少车名,平日里哪怕只给他两个破轮子,他也能来回滚半天,丝毫不嫌烦。

“你们骗我!我是故意的!吉利和吉利车不是同一个东西,外婆早就告诉过我!外婆说,小孩子说话要吉利!吉利就是好的意思!过年就要说吉利的话!”

他一连串连珠炮般的话把我和琳达唬得一愣一愣的,好久才反应过来。

“臭小子学会使诈了!”我给他屁股拍了一巴掌。

“像他爸!”琳达撇撇嘴,瞥了我一眼说。

“那也比像他妈强,差点没把我这脸给打残。”我笑着回应。

我说:“包还是带回去吧,也算个纪念和警醒。”

琳达没再多说什么。

我把包递给琳达,举起儿子,扛上肩,他坐在我的脖子上笑得咯咯响。

琳达在旁边跟着,边走边说,糖糖,你就别任性了,赶紧下来,会把爸爸累坏。一会儿又指责我惯着孩子。

我知道,她只是嘴上抱怨两句而已,心里却是欢喜。

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突然就热起来。有一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欢欣在我的心里微微荡起。失过什么,复得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矫情是可耻的。

我拼命仰头,装作用嘴巴啃咬儿子的手。我甚至开始讲故事,第一句拖得缓慢悠长:

“从前啊,有个坏小孩,他的名字叫糖糖……”

小家伙不笨,听出来了,笑得更魔性更大声。

走了大概米之后,我确实感到累了,就把儿子放了下来。经过大修大理的身体,还真的不比从前,容易累、乏,马力不足,就像不够油的车子。

儿子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

“糖糖,别乱跑,等我们。”

琳达的视线一秒也没离开过儿子。

就连我牵着她的手,她都似乎没感觉到。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是只看到儿子,似乎牵着她的这个男人的手,是一只塑胶。

算了,我想,牵谁的手,最后都会变成一只塑胶的。这不是谁的错。

医院人满为患。电梯里、楼梯道、收费处、挂号处,科室的等候区,导医身边,到处站满、坐满、围满人。黑压压的人。

七兜八转,终于到了地下车库。满满当当的全是车。

“地面兜了两圈,半个车位都找不着。”琳达说。

琳达讨厌地库,说地库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藏污纳垢。即便是太阳毒辣的大夏天,只要地面有位,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停地面。我和她相反,我喜欢阴凉安静的地库,觉得地面嘈杂、暴露,常会碰见需要寒暄却又并无深交的熟人。社交场上,我卖力周全,可一旦离开了那个场子,我倒是喜欢清静,厌恶见人和聊天;琳达很少社交,她不巴结谁,也没有谁巴结她,学校聚餐她是能不去就不去,但其余时候,她喜欢热闹,喜欢阳光,喜欢人多的沙滩或是游人如织的公园。

一堆车里头,我一眼就看到自家的车,黑色,年的凯美瑞,2.4排量,至尊版,用的是琳达的名。房子也是琳达的名。倒不是我故意耍滑头讨老婆欢心,或是奠定自己在家庭中劳苦功高的地位,而是我真心觉得,用谁的名,都不重要。用谁的名,生活照旧,地球照转,生老病死照样来,悲欢离合照样有。这一切,不会因为房子和车子用了谁的名就会改弦更张。

我也想过,如果哪天琳达和我离婚,自己兴许会露宿街头,一无所有。可后来,我觉得,若真有那一天,也是我活该。我再混蛋,也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不能像个娘儿们那样小盘小算、斤斤计较。

我最瞧不起那些让女人花了点钱就四处嚷嚷的男人,说自己如何可怜,如何受骗,女的如何虚情假意狡猾拜金,把钱扒完了就一脚蹬了自己。这种男人,堪称智障。有一次,醉酒,我把一个人扇了,就是因为他在那里这么哭诉。“我他妈的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他妈的瞎了眼不成,怎么就爬到一个女骗子的床上去呢?”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那个家伙拿酒瓶子要砸我脑袋,被人眼疾手快地架开了。后来,那单生意不单没谈拢,还结了仇。

坐进车里,米色座椅干干净净,脚垫清清爽爽,空气中有股好闻的清新剂的味道。车子显然刚洗过不久,就连左右两边的后视镜都一尘不染,亮堂堂。

我拍了拍久违的方向盘,启动,开空调,打下窗户透气,再升窗。

车里顿时安安静静。

再有一万个不服气,日系车还是好用,舒适轻便省油。那些成群结队游行示威打砸抢抵制日货的家伙,真他妈又蠢又虚弱。最好的抵制,就是你做出比别人更好的东西。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些蠢蛋怎么就不懂呢?我瞄了眼琳达,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瞎嘀咕。

车头开出了车位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又倒回来了。我把档位挂回P档,踩了脚刹,拍了拍左裤兜,又拍了拍右裤兜。

“落在病房了。”我说。

“什么落病房了?”

“手机。”

“真是服了你,不是提醒你了嘛。手机那么重要的东西都会落。”琳达不满地抱怨。转过头去对儿子翻白眼。儿子被逗得咯咯地笑起来。

“爸爸是大头虾,丢三落四。”儿子准确地使用了“大头虾”,让我很惊讶。几周之前,他还问过,什么是大头虾。

“大头虾很快回来。”我转身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做了个鬼脸。他坐在安全座椅上,手里握着一部红色的玩具跑车。

“车别熄火,这里空气不好,容易憋坏。”我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琳达说。什么环保,儿子要紧。就不环保那么一次吧。天要打雷要劈,我也认了。

下车后,我开始小跑。我不想让琳达觉得我磨蹭拖沓。当然,我也不想她们母子俩在车库待得太久。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小跑。事实上,医生嘱咐我,至少半年,不宜做任何过激运动。跑的时候,我的刚刚拆掉支架的胳膊肘隐隐作痛。

过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被我狠狠掠过。我看不见人们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哪些人正在绝望,哪些人重获新生。我甚至碰撞了一位吊着点滴的老头儿,我的左肩碰了他的金属杆,针水袋在上面摇晃了几下,差点掉下来。我连声道歉,他黑着脸走了,边走边低声咒骂。我听不清他骂了什么,也不想管他骂了什么。

终于到了骨科住院部。我没有等电梯,直接爬楼梯。反正不过是二楼。我没有和前台的护士打招呼,而是快速闪过,这样就可以免去寒暄。我不想和任何人寒暄。我希望没有人看见我。尤其是熟面孔。

两排病房,面目雷同,可我还是一下就看见我的那间。

,房门虚掩。

推门时,我看见自己的手微微发抖。

她会在么?

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我听见自己一声冷笑。

贵庚了啊,何冰?你就作吧。

手机孤零零地横趴在桌面上。苹果四。没有手机套,没有钢化膜。一个漂亮的裸机。它是我为了纪念乔布斯而特地到香港买的。琳达嘲笑我说一个人死了,你才开始认识他和他所创造的事物,你这人是不是太后知后觉啊。是啊,我总是后知后觉,比如手机落了半天,临走时才发现。比如全世界都在用4G手机了,我还在用只有2G或3G网络的苹果四。

手机落在那么显眼的位置。

桌子上除了它之外,别无他物。

我不知道有什么符合逻辑的理由能够解释它为何落在一个那么显眼的位置却仍被我完美遗漏。

“手机也能落下,真是笨。”

海棠。

不知为何,我又开始感到微微的发抖。

我转过身,努力调匀呼吸,努力自然,努力大方,努力坦荡,努力说些表现得正常的话:“你不是休假了么……”

她没吭声,深深的眼睛挑衅我、冒犯我、戳破我,让我觉得自己很蠢。

我知道自己很蠢。却还是只能很蠢地想要继续说点什么。

杨恭如般的眼睛,迅速蒙了一层薄雾。

“我……”我打算更蠢一点时,她上前堵住了我的嘴。门被关上,拧紧。

她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那么纤细冰凉。

我们的嘴舌发烫,脸颊通红,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全世界燃起熊熊大火。

没错,我是故意的,故意把手机落下,故意拖延时间,故意制造机会回来。

可我并不知道海棠会在我的故意里。

我不知道她会回来,虽然我希望如此。

我想要维持平静的面容,想要履行我对生活的职责,想要果断决绝踩上油门绝尘而去,回到我的柠檬市南,回到我家我办公室我经常出入的方圆百里,用不着挥动连衣袖,更不会带走半片云彩。

可我终究没做到。

迈出这个病房时,我心像被锐器剜了个洞。洞很深,漆黑绝望。

我混账。

我是狗杂种。

13、

年柠檬市的春天,怕是有史以来最潮湿的春天。隔三差五,墙壁无端地冒水。阳台的楼板上,缀满细细密密的水珠,看得人头皮发痒。打开衣柜,一股陈腐的味道。就连花盆表层的土,都长了霉。穿行在路上,觉得空气也是重的,沉甸甸,蓄满了水。

日子在这个潮湿的春天,算是回归正轨:琳达上班下班做饭带孩子。我照常出入公司,继续面对这个世界的傻逼和混蛋,继续以傻逼和混蛋的方式活着,并打算面无愧色地活下去。

医院这个环节,少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伤员病号,生活变得轻松很多。

那句烂俗的话怎么说来着?平安当发财?这话真他妈土。却是大实话。一个没被修理过的人,是不会领会这话的真谛的。就像有人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要我说,医院囚禁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谈不谈人生,日子都得往前过。家教中心这个蛋糕,越来越多人挤破头来分。一个小区开好几个的不是没有,不同名字,不同老板。为了利,一辈子没摸过两本书的老大粗也敢混进行当里玩。自己不识字不要紧,聘个识字的做管理,名片上印上校长的职务。自己不懂业务不要紧,钱往外一洒,真懂的和自称懂的人,排着队来应聘。生源难找不要紧,刻苦钻营,上下求索,把社区附近几所学校的情况摸透,来往几个重点人物,关节打通,生源就不愁了。

生源是财源,怎么保住财源,三个要诀:敢吹、敢骗、敢唬人。不吹不骗不唬人,在那里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场面往往很难看:家长当你是菜鸟,同行看你没料到。

步骤有了,要诀有了,还得耗。耗到最后的,往往笑到最后。

耗的必备条件也有两个:一、铺面租金得低,租期得长。租金高,生源欠缺资金周转不足的前期,压力大,容易垮;租期短,好不容易才熬过投入期,打算收成一番的时候,租约满,眼见你做得风生水起,房东开始眼痒痒,要么收回商铺自己玩,要么黑着心地把租金涨到天上去,前面的付出算是白搭了,哭都没地儿去。二、员工的薪资要高于行业平均水平,但不能全额发放,至少留百分之二十,搁在第十三个月或再往后发放。就像中国移动,每次充值赠话费,永远不会一次性赠给你,而是每月赠那么一点点,吊着你。

高薪,道理很简单:首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钱,狗都不跟你混。其次,薪资比同行高,是吸引力也是口碑,方便网罗人才。至于为何不能全额发薪,而是要留一手放在一年后,原因也不复杂:柠檬市人口流动性大,选择机会多,年轻人个性强,不好伺候,虽有约在手,但受雇方违约,根本没有任何违约成本,说不干就不干说走就走的比比皆是。雇佣方攥一笔钱在手上,对这些套不牢的野马,好歹算个牵制。有牵制才能维稳。

有步骤有要诀耗得起,还得有最后一条:出成绩。

家长把孩子送到你们手上,回头学校一考试,孩子还是那个破成绩,家长自然另择高明。所以,不管你怎么坑蒙拐骗,最终都要保证孩子的成绩突飞猛进、立竿见影。之前不及格的,来你这里之后要及格;之前80分的,之后必须90分;之前90分的,之后即使不能分,也得是95分。没有达成这种结果的能力,分分钟有人砸场子。

上述方法,确保实施到位,保准你在竞争中屹立不倒,对手不击自败。即便对方也碰巧是个千年老妖,功力深厚,也无妨,至少你们还能平分天下,不至于你被逼到死角,无路可走,对方自在逍遥,独步天下。

在这个行当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算不上经验丰富,但毕竟不是初涉江湖,所以,出院后不久,公司扩张,开始筹划在一个有十年房龄的万人大社区开设第八个分店。

我玩命地工作,以此来填满时间。我不能允许自己有半丝闲暇,只有躯体万分之二万地劳碌,我的心我的脑我的乱七八糟的欲念才能被抑制或平息。我想要原来的轨迹上前行,一如既往。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也不想追问所谓的原因和意义,我只想,保持生活的原貌,就像我车祸之前那样。一个人,活到近四十,秩序的力量、活着的惯性变得又顽固又强大。

14、

琳达重拾画笔。

“书房太小,客厅虽大,也算得上是个敞开式书房,可毕竟太公共,光线又强又亮,你和儿子经常在这里晃悠,爸妈他们偶尔也会不打招呼就过来看孙子。”琳达说。

于是,她把那间空置的客房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做了画室。她电话物业,让人帮着把架子床拆了,捆成一捆,放在墙角。床垫竖起,靠墙而立。这样一来,空间突然变大不少。她到宜家买了几张高低不一的方形小桌,用来放石膏像和静物。画架、画板在房间里居中而立。窗户在进门的右手边,侧光之下,大卫的石膏头像显得特别通透,阳光好的时候,还能见到窗边尘粒纷飞,彩光翻滚。

很多天晚上回家,儿子睡了,客厅留了几盏小射灯。灯光打在顶柜的工艺品上,温馨暖糯。大厅过道尽头,画室门口的灯光斜斜地打在地板上,呈一个淡淡的梯形。挨着一墙的书架穿过去,就看到琳达了。她像个刚刚习画的学生,坐在椅子上,投入而卖力,一会儿抬头看石膏像,一会儿低头刷刷地挥动铅笔。铅笔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回来啦?”她问。

“嗯。”我答。

有时候,她连头也没抬。只是习惯性地张嘴,冒出那么一句话。很快,她又低下头去看她的纸张或画布了。她一张又一张地画,重复地画,不厌其烦地画,她画三角形、正方形、画简单的苹果和杨桃,画每个初学者都会画的大卫头像。她不是个初学者,不是个非专业人士,她是柠檬大学美术系一等一的毕业生,可是,那些日子,我看到一个仿佛初学者的琳达,似乎心无旁骛初入画门,画很多很多简单重复毫无意义的东西。

刚刚开始时,我有些诧异乃至不习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或是问,晚上去了哪里吃饭。

有时候,我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看见画室的灯还亮着。还有时候,我说,早点睡吧,她应了一声好,却还在继续。

我的应酬少了很多,几乎再酩酊大醉过。曾流连其中的各式欢场,也疏离起来。有时是有意识地疏离,有时是本能地厌恶。我厌恶她们脸上笑得像朵花那样灿烂,心里却只惦记着别人口袋里的钱。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天做无数次爱,却把每一次都当第一次来做呢?这是她们的生意,是营生,是指望能卖个好价钱的皮笑肉不笑。可我这些人呢?我拿钱购买的既然是皮肉,就该接受这皮肉,就该理解这皮肉,而不该以为自己还配拥有她们的真情。我要她们的真情么?我不要。既然不要,为何还那么多要求?我自以为比她们高贵么?就因为我是购买者?呵,何冰,省省吧,你并不比谁高贵,你喜欢她们技艺纯熟,可是每一次,当你完事,你都会很快付钱把她们支走。因为当你次日醒来,看见一个赤条条的陌生人,躺在你身边,你觉得自己真他妈荒诞。

我变得越来越早回家了,甚至还变得蹑手蹑脚起来,我怕自己招摇过市惊扰了画家的笔,坏了她的好兴致。我还怕自己把自己弄得太脏了,脏得无法清洗。我想要干净,至少是,干净一点点。我也不知道,脏了那么多年之后,为何突然想要干净这种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东西。

某天晚上,我见她又开始大面积地往画布上泼颜料了。深宝蓝,浓重得化不开、无边无际的深宝蓝,上面覆盖着一镰弯弯的月亮。

“这回该是李煜的月亮了吧?”我问。

我想起她以前长篇大论地说,李白和苏轼这种醉鬼,眼中的月亮必定又大又圆,还带重影,而李煜国恨家仇郁闷于胸,只能月如钩。

她抬头看了我,笑了笑,她笑得那么妩媚、好看,五官精致。可同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不熟悉的东西,她说:“不对。这是我的月亮。不关李煜的事。”

我有些难为情地傻愣了一下。转身走了。去洗澡。在那间独属于我的浴室,浴霸悬在头顶,水力充沛,冲下来,浑身舒爽。可心却像被虫子咬了一下,轻轻的,不明显地咬了一下,这一下,让我屈辱、难过。

我突然觉得,我和自己的妻子之间,陌生、疏远,隔阂深重,遥不可及。

浴霸的水打在我头上,脸上,脊柱上,我的脑中突然闪过龌龊的念头:洗完澡后,我要把她按在床上,狠狠地,强暴她。

她凭什么那么傲慢,据我以千里之外呢?

她凭什么把我当一个根本不了解她的外人呢?

她凭什么以为她重新画画了,就可以是和我毫无干系的琳达呢?

我不允许她这样。

我讨厌她这样。

(未完待续)

麦哲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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