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九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
READON「施荣庭
中医应该有中医的根
」人物介绍施荣庭，全国著名骨伤科专家魏指薪教授家传“魏氏伤科”继承人之一，曾任上海交通大医院伤科副主任，年起随外祖父学习中医基础知识，及魏氏伤科，攻读中医经典著作，伤科经典专著，深受其言传身教，深得魏氏伤科真传，能充分发挥魏氏伤科之特长，采用内外治结合，局部与整体结合，手法和导引结合，指导和应用于临床，具有很高的疗效。
专长治疗骨折，脱位，软组织扭伤，挫伤，常见伤科慢性疾病，如，颈背痛，腰腿痛，老年性骨关节病，骨质疏松症，以及伤科疑难杂症。
采访笔记施荣庭，全国著名骨伤科专家魏指薪教授家传“魏氏伤科”继承人之一，曾任上海交通大医院伤科副主任，专长治疗骨折，脱位，软组织扭伤，挫伤，常见伤科慢性疾病。
“说实话，开始我是不想做医生的，我是六九届初中毕业，当时就去了江西农场，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他说。那三年在鄱阳湖，十多岁的年纪，吃尽了苦，“我们割稻子，要把稻谷甩在桶里，稻子里的芒刺，都留在身上，一觉醒来，床上一片血，稻田里有蚂蝗，会贴在小腿肚子吸血，背上又有牛蝇吸血，下水田时把裤腿扎紧都没有用。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刀耕火种，广阔天地真的大有作为。”
事实上，他还是幸运的，作为魏氏伤科23代传人，祖辈留下了最宝贵的无形资产，传到他这里，可以继续为人治病造福。“江西回来以后，正值祖父解放，恢复看诊，身边缺人照顾，就开始伴随着祖父。亲眼目睹病人躺着进来，站着出去，逐渐领悟到做医生的魅力。”
说起他的祖父魏指薪，魏氏伤科21代传人，他一脸景仰。“最佩服他的一双手，摸到哪，就知病在哪。从前，诊病检查手段很少，全靠医生一双手去摸，手摸心知，再行复位，往往立竿见影。”
“那时候，中西医伤骨科交流合作，外祖父用中医解决了很多西医解决不了的问题。曾有一位患者因跌倒导致膝关节血肿，西医要用针管抽血、加压包扎的方法治疗，而魏氏伤科用手法挤压，稳准快，瞬间把关节囊挤破，关节囊里的血液分散到组织里，立即消肿，这一方法后来获得上海市科技进步二等奖。再比如髋关节脱臼，西医要在全麻的状态下才能进行手术复位，而魏氏伤科可以在无麻醉下用手法复位。”
医院，医院、医院的伤科，魏指薪是开创者，带出了李国衡、施家忠等名满江湖的伤科高手，伤科的主要业务是接骨，要得心应手地治疗，医者还须有一定臂力，所以，学医过程中必须练功。“脑子里清晰的印象是，很小的时候，清晨上班前，祖父带着弟子们在医院的草坪上练功，练十路弹腿，练少林拳，风雨无阻。”
如今，他自己成了魏氏伤科的代表人物之一，我体会过他的手法，当一双温和的大手放在颈肩部，作为同行，心有灵犀，我感受到了他的观察力，灵感和触感，拇指拔动筋结时，一股内力透入，如春水化寒冰。我知道，这双手曾治愈无数患者。
他说，“望，比，摸”这些真正的含义和特点都是四十多岁以后才逐步领悟到的，魏氏伤科自有独特的神奇，比如接骨，初期只要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复位，外表正常，其余全靠中药外用、夹板束缚和自愈力。这在西医绝对是不可思议。
“行医，最重要的是医术和善良。”他说，这是祖父一脉相承的，祖父年来上海南市开馆行医时，贩夫走卒，码头工人，来者不拒，常常贴车钱，送医送药。“人们称他为武医，王子平，农劲荪，都是他的授业老师，祖父百年时，曹禺先生给他题词——医道深远。宋庆龄、巴金、周信芳等各界人士都与祖父结缘。”
走出他的房间，我有些恍惚，说实话，在伤科领域，魏氏伤科这些年有“玉于匣中”的感觉，在他的言谈中也有遗憾和落寞。原因众多，不足以一一表述，这就是当下的窘境。但无论如何，庄子说，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门，能传承这一路绝技，听这位传人多说一些指间掌底的乾坤，温暖而有情义的故事，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1魏氏伤科传奇
话说北洋军阀时期的中国，奉皖直等多个派系占山为王，美英日帝国殖民肆意渗透，明里暗里各方势力角力不断，烽烟四起。
如此乱世，又逢饥荒灾情，百姓颠沛流离，常常困于病厄。此时，对于医治他们的医者，往往一病之治，就能口耳相传，奉为传奇。民国几十年里，大批的民间中医流派纷纷涌现。出生于山东菏泽曹县，身为“伤科八大家”之一魏氏伤科第21代传人的魏指薪，也是在这一时期抵沪行医。
想要在十里洋场、竞争激烈的大上海悬壶济世，其中必然饱含着挫折与磨难。
29岁的魏指薪历经艰辛，做过育才中学武术教练，后来在南市老西门方浜路寿祥里租到一间房屋，开始挂牌行医，其后逐渐以精湛的医术、良好的医德而声誉卓著。
魏指薪的侠义心肠见于日常。诊业鼎盛时，每天就诊病人约人，出钱挂号的仅占半数，另半数因其困苦减半收费或免费。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市三轮车工人很多，他们收入低，受伤却多，魏指薪对此深表同情，除诊治免费，每日清晨赠送伤膏张，还在诊所门口为他们提供茶水。
年，魏指薪响应党的号召、毅然关闭红火的私人诊所，加入到上海第医院（现医院）工作，创建了中医伤科，并把祖传秘方无私奉献给了国家，广收学生，毫无保留传授经验。年，与医院骨科专家叶衍庆教授合作，成立了上海市伤科研究所，并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魏氏伤科秘方和治伤手法，提升中医伤科的科学体系，编写出版了大量论文、专著。
魏指薪膝下有三个女儿，翁婿皆是魏氏传人。但是到了施荣庭这一代，长到十几岁时，正赶上“上山下乡”的洪流，初中毕业后，施荣庭还没来得及接触家学渊源，便被分配到江西鄱阳湖插队。每天早上两三点钟就要起床，趁着晨光上山，插秧、犁地、割稻，干不完的农活，对一个当时还稍显稚嫩，没经过风浪的少年来说，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在水稻田里，腿上都是蚂蝗，背上都是牛蝇。田里没有收割的机器，都用人工打稻谷。稻子甩完之后，稻芒留在身上，芒刺在背，一觉醒来，床席一片血。这个经历让我脱胎换骨，从原来的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吃不了亏，变得忍耐、大度、平和。知道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人生。这对我现在从事的医生职业特别有帮助，事实上，做医生的确比常人辛苦，要付出极大的心血和努力，但这些我都不怕，而且甘之若饴，毕竟，什么苦我没有吃过呢？”施荣庭微微笑道。
三年后，好不容易遇到机会，施荣庭调到上海青浦徐泾镇继续插队务农，又是七年的农村生活。不过这段期间，施荣庭并没有完全呆在青浦农村，二十岁出头的他，开始有时间陪在外祖父魏指薪身边，出门看诊抄方，真正接触到了家传医学。
2肩上的责任“出门看诊的病人，大多数是这两类人，一是老领导、老革命，二是生活底层的贫苦百姓。外祖父用魏氏伤科的手法，辅以魏氏特制的伤药，为患者解除病痛。他不分贵贱，一视同仁。遇到生活实在困难的病人，甚至还会从自己本就有限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接济对方。”说起跟随外祖父魏指薪出诊行医的日子，施荣庭陷入无尽的回忆。
走街串巷，风雨无阻，施荣庭亲眼目睹，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高级领导，都对魏指薪发自内心的尊重，在外祖父身边，他深切体会到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圣。再加上屡见患者躺着进来，站着出去，伤到骨头伤到腰，一路手法做下来立竿见影，深感神奇，施荣庭对医学开始产生了兴趣，他对外祖父说：我愿意当医生。
于是，在魏指薪的指导下，施荣庭捧起了四大经典：《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以及其他各家的著作。
中医典籍浩瀚，经方时方，经络穴位，阴阳五行，子午流注——无所不包无所不含，要一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去理解那些深奥晦涩的文字，实在是为难了些。文革期间，又没有个可以安心读书的学堂，幸好施荣庭有家学渊源在身，从小耳濡目染，一旦自己要学，学得比谁都快。
恢复高考后，施荣庭在年考入了上海职工医学院，接受正规的医学教育。五年学成毕业，他分配到了医院伤科，从此正式走上了做医生的道路。
那一阶段，施荣庭不仅勤修苦练家传的手法，还如饥似渴地掌握西医骨科临床理论与实践。“作为一名现代的中医骨伤科医生，必须学习现代医学，精通解剖，谙熟骨骼结构，哪怕没有影像检查，一摸之下，心里要尽可能达到明晰如镜。”
天赋使然，他的动手能力极强，有机会就跟随骨科老师，正儿八经穿着手术衣，做了很多骨科手术，“创伤、关节、腰椎间盘手术等都做过，我的手术特点认真精细，并发症很少。很多人对我那段拿手术刀的岁月比较诧异，不过我要感谢骨科的老师，让我学到了西医骨科的治疗技术——再去做中医伤科治疗，有一种炉火纯青的感觉。”
施荣庭最终还是回到了“魏氏伤科”，在外祖父开创的伤科研究所，他开始专注于魏氏伤科的理论与实践。魏氏伤科的理论体系核心是：既重视手法正骨复位，又重视辨证内治。
施荣庭告诉笔者，魏氏伤科不是如一般人所认为的，仅仅包括诸如骨折、脱位、错骨缝等硬伤以及关节扭伤、软组织损伤、筋出槽等软伤，还包括各种创伤出血以及脏腑气血内伤等伤科疑难杂症。对这些，魏氏都有一套独特的治疗法则，往往立竿见影。
魏氏伤科的整体观包括两方面：
一、内治与外治相结合。外治，包括外用药，骨折用的夹板，手法导引等，是魏氏伤科的精华所在，但内治也是魏氏伤科的有机组成，不可缺少。如对肋骨骨折的患者，魏氏先采用“捧、晃、按、挤”手法，使肋骨复位，再外敷碎骨丹，并用宽软布条包扎固定，继以中药内服。魏氏在内治方面除按中医的辨证施治原则外，还特别重视“活血化瘀”、“疏肝理气”、“壮筋续骨”三大治则。这实施这三大治则，以“健脾”为先导，以“补肾”为后续，外治与内治相辅相成，使损伤及早获愈。
二、手法与导引相结合。魏氏手法既用于骨折的整复，也用于脱臼的复位；既用于错骨缝的正缝，也用于筋出槽的恢复常度。魏氏的手法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应用于软组织的手法，另一类是用于关节部位的手法。但在临床应用时，两者却又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软组织损伤手法而言，魏氏基于不同筋的损伤而施行各种不同的手法，采用点揉弹拨结合按揉等手法，以解除该筋的痉挛消除疼痛。魏氏认为，手法作用在于能触摸其外，测知其内；能拨乱反正，正骨入穴；能使经筋恢复常度；能开气窍，引血归经。对于急性损伤,应一次手法成功，在操作时要求做到稳、准、妥。
三、魏氏伤科检查与诊断的主要手段。望、比、摸三法结合。“望”，强调要望病家全身的动静姿态，以及局部损伤引起的病理表现；“比”，是将患肢患侧与健肢健侧作比较，特别是在有微小的病理变化时尤为重要；“摸”，主要是指对伤情的揣摸。魏氏摸诊有一套规范：手触于外，法须灵活，测知其内，细析症状，心灵手巧,法随病至，全赖功夫。此中“摸”是核心，“轻摸皮，重摸骨，不轻不重摸筋肌”。
“外祖父经常说，伤科病人除了局部症状外，还会引起全身症状，所以在临证时，既要重视局症状，也不能忽视全身症，必须要两者结合起来。他对舌诊和切脉也非常重视，认为将舌诊与切脉弃之，就无法进行内治。”
施荣庭坦言，在现代医学重数据、重影像的评级体系里，中医接骨依靠手感去判断治疗效果的评价方式并不具备优势。“比如一个人走路时不小心扭伤，脚踝肿了，中医伤科可以通过手法进行治疗，经过简单的治疗可使组织恢复常态。但是在西医骨科看来，急性扭伤可能伴随着韧带撕裂，内出血等等，需要冰敷、热敷，拍x光片、出化验报告等确认情况，治疗过程要复杂很多。”
但是，诊断和治疗手段再先进，施荣庭认为，望、比、摸仍极为重要，不可忽视，应视为伤骨科医师的一门基本功。“医学是与人打交道的，不能离开先进医疗手段，同样我们也不能完全过于依赖，传统的东西久经江湖，必有传世之功，如我这样出身于中医世家的子弟，是幸运，更有薪火相传的，是肩上的责任。”
口述实录
唐晔施主任，您简单说一下上海医院伤科？施荣庭上海医院伤科成立于年，由我外祖父魏指薪先生创建，主要从事中医骨伤科医、教、研工作，临床实践中，在发扬魏氏伤科学术流派特色的基础上，同时强调中西医借鉴学习应用。在骨折治疗方面，以魏氏伤科学术为指导，同时融合西医的有效治疗方法，形成一套中医药为主的辨证施治，提倡早期功能锻炼，又重视解剖复位，重视骨折愈合的有利条件，可靠灵活运用骨折固定的中西医方法，在四肢骨干骨折、关节内骨折、脊柱骨折、陈旧性骨折及各类骨折合并症等治疗方面，疗效显著。在颈椎病、肩周炎、腰腿痛的治疗方面，一方面发挥中医特色，坚持中药内服与外用相结合，手法与导引相辅佐，局部与整体并重；另一方面，结合现代医学的各种治疗方式，开设有椎间盘镜下髓核摘除、胶原酶髓核溶解术、硬膜外注射等治疗方法。形成了一套从保守到手术的完整治疗体系，临床疗效明显，在广大伤病员中具有较高声誉。唐晔这么多年行医，您觉得如何做一个“好医生”呢？施荣庭有人说，医生是介于佛和凡人之间的，不同于普通人的人。很多病人会说，施医生，你像菩萨一样。我说，我绝对不是菩萨，但是我向往做一个有菩萨心肠的好人。作为一个医生，一定要有良心，要普照大众，病人到了诊室，一看神态打扮，你能初步判断出她的心情家境，但即使是生活艰难的病人，我照样请进来，扶到床上，为他们做检查和治疗。对我来说，我的举动很正常，我是为病人解除痛苦的，病人有钱没钱跟我没关系。其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医生的。做医生，一定要有奉献精神，不怕吃苦，不怕吃亏，没有这点精神，想靠这条路发财，一半心思在做医疗，一半心思在个人利益上，就会做得很糟糕。奉献二字，说起来容易，要每天坚持下来，是特别困难的。我自己不能评价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医生，但是我做医生的时候很开心。病人尊重你，无条件相信你，有病就来找你。说句笑话，不仅是腰痛，月经不调、皮肤病、青光眼，甚至耳聋都会来找我，那种被信任的感觉，非常美好。而我治疗过的病人，特意跑过来对我说，施医生，我全好了，这个时候我会喜上眉梢。唐晔您觉得做医生什么最重要呢？施荣庭用心，一切都要用心。病人在面前，我会物我两忘，想尽一切办法为病人治疗。当你面对病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是最痛苦的时候。唐晔您自己的手法特点是什么？施荣庭与我外祖父一样，稳准快，有效！我的灵感比较强烈一点（笑）。摸上去的触感好，灵感就好，一下子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个手巧，一摸就知道的本事，是二三十年经验才形成的，老中医越老名气越响，就是这个道理（笑）。唐晔您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现在还学习吗？施荣庭一定要学习的。不只是医学，有时间什么都想学一些，扩展思维。拿经典来说，中医人都读《黄帝内经》，有人读一辈子开不了窍。而开窍的人会觉得，常读常新，每个阶段有不同的理解。所以不要排斥任何知识，与学科有关的要了解，没有关系的也要了解，要用的时候自然会融类贯通。唐晔您现在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施荣庭到我这个年龄，只想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辈子大河小溪的走过来，平平安安就是人生最大的福分。唐晔不可否认，中医的现状式微，您怎么看？施荣庭很多人对中医不了解，不信任、这不能怪他们。现代医学看得到、摸得着、容易理解，传统医学理论难理解、普及率仅限于慢性病的调理等——眼下就连许多年轻中医医生内心深处都不尽认同中医，缺乏信心，总是随大流——没办法了，去开刀吧，或者打一针封闭止疼吧。但是，中医的确还是有很多方法，就看你会不会用了。除了方剂，有手法，有丸散膏丹，有针砭导引，可惜不少已经面临失传。中医式微已久，就拿中药的泡制和使用方法上，谁还会做传统的丸散膏丹呢，就连处方都变了味道——一张方子出来，至少二三十味药以上，可过去的一张经方，很少超过九味药，一味药可能有三四个作用，现在这是怎么了？不过，这个问题不是仅仅靠我这一辈人可以解决的，中华医学继承，是要靠不断的坚持和努力。唐晔如果不做医生，您想做什么？施荣庭我从小就手巧，当时如果有机会，最大的可能是做一个电器机械工程师。人生虽然很精彩，可以选择余地太少，想要真正干好一件事的话，都要吃尽艰难困苦。而当你尝遍甜酸苦辣后，已经年岁大了，错过了最好的时光。不过，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做医生，尤其是做一名中医。我觉得，中医应该有中医的根，中医是几千年来，那么多人在不断的实践中探索出来的一条路，路不好走，但路的尽头一定开满鲜花。采访/唐晔编辑/文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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